雨还在下,细如羽毛,痒得人浑身难受。 配电房外不远停着皮卡,黄沙还沾满车身,水珠洗刷不动,沿着坚硬的边沿滑落下来。 有两个带着头盔的男人搬着覆盖黑布的沉重物什过来。 谢哥,这些全搬上车吗? 嗯。 谢弋用拇指背刮去眉毛上残留的水渍,半眯了下眼,问:还剩多少没搬过来? 其中一个叫冯献的回:没多少,就差几袋螺丝跟个变压器了。 谢弋点点头:行,我去搬,你们好了就上车。 配电房旁侧五米处是个草棚盖成的临时储存地,前几天从县上运下来的东西就暂留在那儿,用黑布盖着。不过这两天眼见乌云又来,草棚可遮不住倾盆大雨,得提前把它们做个转移。 螺丝轻飘飘的,几下掂起便揣在口袋里。但变压器很重,搬起本需要巧力,不过谢弋一抬一托,硬是凭着蛮力拿起,置于右侧腹部,转身脚步一抬,作战靴踩在泥地上,瞬间显出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。 谢哥,来。 车厢上的冯献朝下伸手。 不用。 谢弋淡淡地摇头,示意他躲开一点,冯献连忙缩手挪到边上,三两下就见他将变压器稳稳当当地放好,随即抛上来几袋螺丝钉。 我去钟家,你们中途下车回家就行。 天已经不早,现在该是吃完饭的时间,冯献有老婆有孩子,自然想早点回去,于是没有拒绝,应:行嘞。 另一位是隔壁峰竹村的,叫李国安,摘下头盔抓抓头发,道:我不着急,谢哥,咱跟你一块儿去镇长家。听说前段日子给钱帮忙的那家大公司来人了,还是个大姑娘不是?咱也想去看看,有机会好谢谢人家。 谢弋没有应声,倒是冯献闻言哼笑了下:瞧你这猴急的,听着是美女就非得凑去看看?人家什么条件,难不成能看上你么? 嘿! 李国安闻言不乐意了:你这说的什么话,我就想去谢谢怎么就成看上人家了?人家又给钱又来帮忙的,咱没一点表示,人家不以为咱们白眼狼不懂感恩啊? 切,你这是真的不?漂亮话谁不会说? 我看你故意找碴是吧?李国安气着了,算了算了,懒得跟你争这玩意。反正总能见着,我下次跟你一块儿去行不行?看你还能不能瞎说八道 两人一人一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最后不欢而散结束了这场没意义的闹嘴。谢弋靠在车身旁,冰冷的车皮贴着手臂,身后终于安静,他回头,一下盖上后挡板。 砰一声响。 能走了不? 那两人抖了抖,答:能。 谢弋笑了下:那就走。 纪襄在冯村主任家吃过晚饭。 虽然是夏天,但村子里黑得很快,没有花香鸟鸣,也不见半丝青绿。 纪襄在屋内的窗台边坐了一会儿。 大约三分钟后,她拿出手机,拨通了钟洋的电话。 电话等了很久,将近快到挂断时才被接起,钟洋的声音不大不小,断断续续:纪小姐?是你吗? 是我。 怎么了纪小姐? 他那儿有男人的说话声,有上楼下楼沉重的脚步声,纪襄隐约可辨,话到嘴边不免有点迟疑,但她也只沉默了一瞬,就说明来意:钟洋,你可以来接我一趟吗?我想换个住的地方。 不知是他没有听清,还是听清了有点诧异,总之两三秒内纪襄没有得到他的回答。她也并未追问,只静静等着回话。 很快他略显惊讶的声音传来:是冯村主任家有什么问题吗? 原来他是听见了的。 没有。纪襄默了默,并未解释,只问,可以吗? 钟洋这才纠结着:哎呀本来是可以的,因为空房间的确收拾出来了,但是现在又都被填得没地方下脚了啊。 钟洋确实没撒谎。 接她来的路上,他说过家里已经空出屋子,但因为纪襄说要去冯村主任家,他那儿便只有邱恒山一个人。再一听说另外两位助手要过几天再来,屋子空着也是空着,他就答应了先把储存的那些变压器什么的材料先屯在自己这儿。 已经都搬进去了 钟洋语气遗憾地说。 纪襄听说状况之后又沉默了会儿,她始终没有多么强硬的态度,安静的几秒间不过是思考消化,她很快接受了这件事,也不习惯因为自己而带来一些麻烦。 我知道了,谢谢。 她淡淡地说完便挂断了电话。 捏着手机站立片刻,屏幕快暗下去之前,她又翻找到一个电话拨出去。 这次很快接通。 纪义荣的背景音一向不会嘈杂。 他的声音清晰:小襄? 纪襄回:舅舅。 你怎么回事?刚才怎么电话打着打着挂断了? 有点事。 现在处理完了? 舅舅。 纪襄没有正面回答,她抿了抿唇,眉心有微微的沟壑迭起:你知道那个人在这里吗? 纪义荣一时不懂:谁? 谢弋。 只有沉重呼吸的声音。 良久,纪义荣才发问:你说谁? 语气已和刚才全然不同。 纪襄知道他已经记起了。 她没有再重复什么,因为她也无法说出自己究竟要做什么。 而纪义荣的决定来得比她快很多:小襄,我马上安排你回来! 这是她想过的,但已经不是她想要的。 舅舅,我不能回去。那些人,那些村民,他们都很高兴我们能来。 他们高兴,但舅舅知道你不高兴!纪义荣沉沉地摇头,纪襄能想象到他的眉心现在皱得有多紧,不行,你必须马上回来。你怎么能跟那个畜生待在一起? 有人在身边打抱不平,尽管距离遥远,但能给的安心却半分不减。纪襄终于笑起,沉着的心稍稍放松:舅舅,我不是胆小鬼。你都说了,他是畜生,我是人,哪有我怕他的道理? 你别逞强。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。 我知道的。 纪襄垂下眼睛。 如果不怕就能够扭转男女间的体力悬殊,也许这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受害者。只是内心的恐惧再如何强烈,好像也抵不过看见那些质朴笑容时的满足。 她想起敞开的窗户里,探出的稚嫩脸庞。 好。你决定的事,舅舅不阻拦。 纪义荣对这个外甥女再了解不过,她想要做的事,便没有轻易放弃这一说,只是他始终有些担心,也暗暗责怪起当初调研时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件事。 那你万事小心,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联系舅舅,跟你一起去的那几个人,也得让他们随时在你旁边。如果那个畜生再敢对你做什么,这次我一定会让他牢底坐穿,再没有出来的那天! 纪襄点点头,有些事并没有打算说出来让他担心。 她只轻轻地:嗯。末了又补上一句,舅舅,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。 这个她字用了些微的重音。 纪义荣静了一瞬,很快答应:好。 镇长的家她已经去不了,挂了电话后纪襄想了许久,还是决定先住下来。 起码这个家里,现在还有冯村主任在。 她暂时还是安全的。 明天因为要早起去县里,今晚得早一点睡。纪襄收拾了几件衣服,打算先去洗个澡好上床睡觉。 卫生间里没有淋浴头,只有简单的自来水开关,纪襄观察了一下,转到画着红颜色的热水那一边,然后拿了冯村主任特地嘱咐她可以用的那个白色盆子。 盆底是一朵兰花,摸上去还有薄薄的塑料膜凸起。 应该是新买的。 纪襄拿它装了水,又去辨认一边台子上的洗头液和沐浴露。 洗头液她找到了,罐装的,是草绿色带有清香,她闻了闻,很舒服的味道。 不过没有沐浴露。 只有肥皂。 未开盒的。 她打开来,淡淡的柠檬香。 纪襄洗得快了些。 她没有在卫生间里待太久,因为中途听见了开回来的车声。 她知道那是谁,晚饭他虽不在,但迟早都是要出现的。 纪小姐。 纪襄穿着简单的短袖和长裤走出来,头发盘起在后脑勺,耳边落了几根下来,被她利落地夹在耳朵后面。 小小的客厅里冯村主任站着,头顶的灯将他的脸印的灰白,大门没有关上,一道高高的身影立在那里,半明半暗的轮廓,堵住夜色的微光。 冯村主任在叫她,纪襄听见了,应了一声。 纪小姐是不是不太适应我这边? 他说得比较委婉,但纪襄听懂了,想来是钟洋打过电话给冯村主任,说了她刚刚提起要搬走的事。 纪襄摇摇头:不是。只是想着如果在这儿,还得麻烦您操心我一日三餐,本来这些我自己解决就好。 怎么会麻烦? 冯村主任一听连忙摆手:三餐都是要有,加上纪小姐你的又费不了多少功夫。你就千万安心住下来,不用操心别的!你这要是走了,我可对镇长不好交代啊 我知道,我会住下来,不会走的,也不会跟冯村主任您客气的。 哎,这就对了,这就对了! 冯村主任顿时眉开眼笑,一扫担忧:那我这就再去跟小钟说一下,好让他也安个心。 冯村主任的手机放在桌上,他伸手拿过,招呼身后站了许久未说话的男人:小谢啊,来来来,你先替我招待一下纪小姐。纪小姐,你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、住家里需要的,都告诉小谢就行,他会帮你处理的。 破旧的屋门关上,冯村主任进了去,只留下两个人在狭小的客厅里。 纪襄没动,大门站着的人率先进了来。 他身上有风沙的味道,类似于秋天干瘪后的树叶,带上门后,这味道更显浓重,飘在鼻间,让纪襄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。 相比于她的沉默跟排斥,谢弋倒显得自在许多,他低头看了她几秒,和今天初见她时的目光没太多差别。 纪襄? 只有两个字,可他念出来时却生疏地顿了顿。 纪襄突地捏紧了手心。 没得到回应,谢弋也不恼。他手边有件衣裳,本是挂在椅背上,微一偏头,他拿在手里。 然后朝纪襄走近。 纪襄僵着背,盯着他看的双眼猛地露出点狠意来,苍白的脸被灯泡照着,看起来不免吓人。 不过谢弋没被吓到。 他偏离她几分:让让。 纪襄一愣,狠意稍退,才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去卫生间的路。 他是要去洗澡。 纪襄手心松开,显出几个月牙般的指甲印。 她让开几步,高大的身影路过她进了卫生间,不过堪堪能容纳两人并肩的宽度,他没有碰到她半分衣袖。 干瘪树叶的味道下还有几缕柠檬香。 纪襄站立原地,不确定自己是否闻错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