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起,程潜突发奇想要带楚静之去郊外猎场,他命侍女给楚静之备好帽子皮靴,二人同乘一匹马,出门了。 出京城往东约十里,是一片平缓山坡,大雪皑皑,冰封河川,沿着河道上行,来到被雪覆盖的郁郁丛林。 楚静之一张脸只有眼睛露出来,“这么冷,会有猎物吗?” 程潜拉着马缰,将她拥在身前,“随便看看,说不定呢。” 林间不时有灰白兔子从洞中探头,程潜连看都不看,直到发现雪地上有一串规律脚印。 看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脚印,他催动□□马,更谨慎地向前走。 “吁——”他轻声道,让马停下。 楚静之不敢说话,她眯着眼找了好久,终于在重重树影间看见一只长着巨大角的鹿。 那只鹿没有发现他们,它一边踱步一边用鼻子拱开雪,慢悠悠吃草。 程潜反手取下背后弓,从马背箭筒里抽出一支箭,示意楚静之伏在马背上。 楚静之能听到弓箭拉开时轻微声响,慢慢的,程潜呼吸停了。 咻—— 箭从她头顶射出,笔直穿过树间,刺穿了鹿的眼睛,那只鹿惯性往前走了两步倒下来,四肢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。 程潜取了匕首下马,轻松利落将一张完整的鹿皮剥下来,用雪蹭了蹭血污的地方,又用雪擦干净手。 他把鹿皮绑在马侧,“还算有点收获,去前面看看,能不能找到红狐狸。” 空气中是浓浓血腥味,程潜表情平静,好像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事。 他发现楚静之一直盯着他,问她:“怎么?害怕?” 楚静之摇头,“没有。” “很好。” 因为元皇后意外离世,而对女人心存忌惮,在遇到楚静之后慢慢消除了那一层防备。 “你这样就很好。”程潜深深凝视她,“朕曾以为,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。” 楚静之知道他要说什么了。 “称帝后接连封了几个嫔妃,有的朕连名字都不知道,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她们伏低做小、战战兢兢的样子,未曾想过,她们会对皇后怀有那么深的恨意。” 他很平静,嘴角甚至透露出一丝笑意。 楚静之自然不会和他讨论女人如何伪善狠毒,她问:“皇后是位什么样的女人呢?” “她才十二三就嫁给朕,一直瘦弱多病,当小孩一样养着,胆子小,与朕说过最多的话就是,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,这句话从她当世子妃一直问到成为皇后,快十年……她身体刚刚有所好转……” 说着,他声音渐渐低下去,似乎在回忆。 楚静之没有打扰他,过了许久,他说:“鲜有人知,皇后死后,朕亲手处决了与下毒有牵连的十几人,尸体在前殿铺满,血顺着门口台阶往下淌,可是,那个时候朕觉得,还不够……” 于是有了让整个后宫陪葬的想法。 “朕在战场上也未曾有过那么强烈的杀意,说是失智发狂也不为过,等到清醒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,被赐死的都是无辜的人……朕,轻率地纳了她们,又毫无道理地杀了她们……”他轻轻吐气,看着楚静之,像是疑问又像自述,“这就是暴君,对吗?” 楚静之倾身向前,手掌抚摸他胸膛,“后来呢?” 他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沮丧低落,“朕心中悔恨无法排解,一年后下达了罪己诏,时刻不敢忘怀。” 楚静之手掌下,心脏勃勃跳动,他的内心是这样赤诚吗? 她几乎要心生怜爱了。 程潜十五六还是世子时成婚,世子妃是他表姑母的小女儿,千里迢迢从京城到番地嫁给他。世子妃体弱年幼,病重时连床都下不来,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,王府上下都当她是家中幼女,没有将婚约当回事。 后来明元帝昏聩,轻信奸人谗言大张旗鼓撤番,程潜父亲率兵造反了。六年征战,他成为太子,没过几年父皇病逝,他又继位成为皇帝,那时身边除了一个不能同房的妻子一直没有其他女人。 突如其来的权力让他变得轻浮,纳妃的那两年皇后很不安,拼命喝药调理身体希望留住他,为他生下孩子。他虽然多年都舍不得动她,到头来却也没有拒绝。 直到那件事发生。 他失去了皇后和未出生的孩子,后来又犯下大错。 他把这些事情告诉楚静之,一是因为人人皆知,算不得秘密;二是想让她明白,他一直没有接她进宫,是自己的原因,他还没有放下。 气温回暖,冰雪消融,附属国使者们开始启程返回,本应该忙碌起来的程潜却比往常来得频繁了。 他偶尔会将官报送到揽月楼来看,碰到有关东昌的消息时,会问楚静之官报中提到的州县是什么样的地方,提到的人以前是做什么的。 有天,他对楚静之说,派往东昌的官员在奏折中提议,将京城迁往东昌去,乍一听觉得荒谬,但他想了很久,觉得迁都大有可为。 楚静之喃喃:“这样可以吗?” “京城应是最繁华的地方,既然已经占据更肥沃的土地,迁都也是顺理成章的。” 楚静之惊讶到快要落泪,不住说:“真好,陛下,真好。” “朕已派心腹前往东昌选址建宫,也会让几位大将率先领兵驻扎东昌,剩下就只是搬家了。” 楚静之心有惴惴,“陛下的大臣们,没有反对的吗?” “朕认为可行的事,还没人反对过,放心。”程潜说,“迁都大概需要三年,在迁都之前,朕会带你回去看看。” 楚静之依偎在他胸前,沉默许久,还是落下泪来,“陛下,我终于明白只有活下去才是正确的,只有活着才能有一线生机……” 程潜抚摸她侧脸,低头问:“何出此言?” 她笑着流泪,“城破那日,我心中惶恐,害怕被折磨,想要一死了之……还好没有,不然我无法遇到陛下,更不可能有机会再回到故乡……” 女人与感情这方面,程潜一直以来是失败的,当楚静之说自己被他拯救那一刻,他觉得,自己也得救了。 程潜拥着她,低头在她颈窝深深呼吸,感受心中微微酸涩之意,他想,希望往后可以一直这样。 “有没有看见姜夕?” 楚静之等了一下午都不见姜夕,于是问侍女。 侍女缩着肩膀,恭敬道:“奴没有见到姜姑娘。” “你帮我去问问别人。” 不多时,侍女回来说:“有人说,看见姜姑娘出门了。” 她如今是北燕皇帝唯一的女人,虽然没名没份,但早已不是俘虏,可以自由出门,却不代表姜夕可以擅自出门。 她起了疑心:“是她自己出去的,还是陛下派人接走了?” 侍女又去询问,回来告诉她:“是姜姑娘自己出去的,说去买点东西。” 黄昏时分,姜夕回来了,是那个名叫冯勇的将军送回来的,他带来的侍女还说,请楚夫人出门相见。 姜夕低着头看不见她表情,楚静之暂时不管她,“好。” 冯勇站在门口马车下,见楚静之出门连连告罪:“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,让姜姑娘回来晚了,真是对不住,还望夫人不要怪罪于她。” 楚静之眉头一跳,“将军这是……” “是这样的……”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,同时也强压着喜色,“末将想请夫人割爱,将姜夕许配于我。” 楚静之吃惊不小,“你怎么敢?!” 就算程潜没有动姜夕的意思,但姜夕张杏月与她一样,到北燕来是为了送到程潜面前的,都算程潜的女人。 冯勇却毫无顾虑,爽朗道:“末将已先行禀告于陛下,而且夫人以后会明白,陛下不会在乎这种事情。” 背后有脚步声,楚静之回头一看,是姜夕神情紧张看向她们,双手紧紧攥在一起。 楚静之笑道:“紧张什么?”又对冯勇说:“我没有权力把姜夕许配给将军,所以不需要征得我的认可。如果她自己愿意,我自然是祝福你们。” 姜夕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,满脸羞愧不安,楚静之不想惹她哭,笑盈盈地问: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怎么不告诉我?” “有段时间了……”姜夕说不出别的,“娘娘,我错了……” 楚静之惊讶:“你有什么错?你不告诉我,想来也有你自己的考虑,没关系的。” “他第一次与陛下同来,就找到了我,后来也偶尔托人送东西进来,我一直当他说玩笑话……但他说,他在东昌后宫嫔妃中之所以选中娘娘与我们,是因为娘娘最美貌,张杏月年龄最小,而我,是他按自己的喜好选的……”姜夕耳朵都红了,“不知道为什么,听他这样说,我信了,我是不是不该答应他?” “为什么不该?你还在想音讯全无的赫春?” “不……我是觉得……”姜夕哽咽着,“我是东昌人,我是东昌的嫔妃,可又答应他……他会不会看不起我……” 楚静之忍不住要说她傻,“他有什么看不起你的呢?要看不起你,别来惹你就好了。姜夕,你也在后宫里五年了,冯勇一个小小将军,他会比赫春更难相处吗?” “可我与娘娘是不一样的!我们一同进宫,五年后我是昭仪,但娘娘——”姜夕住了口,她想起楚静之不许她们提起这件事,又低声说,“陛下——赫春那么难伺候的人,他却最喜欢娘娘……” 楚静之心神微微一动。 “当初要不是有你,我在后宫说不定无法活下去。”姜夕眼泪汪汪的,“我没有娘娘的魄力手段……” “好了。”楚静之打断她,“男女之事,光有魄力手段也是不行的,冯勇喜欢你,你就让他一直喜欢你,别的不要在乎。到了无计可施的那天,你来找我就好。” 姜夕坐了一会,等眼睛不红了才走的,她虽然看起来害怕不安,但实际只是为了要一个保证。 楚静之自然会保她,她们三个,一荣俱荣,不论谁出头其他人都有好处。 而且还要感谢姜夕,她刚刚提醒了一些她差点忘记的事情。 男人与男人是不一样的。 楚静之又想起这句话。 赫春喜新厌旧,天生多情,他无法拒绝新鲜女人,抵抗不了刺激,当年楚静之发觉这点后,几乎过几天就要跟赫春闹到翻天覆地,让他恨到极致才能爱到极致,她的受宠是这样来的。 而程潜喜欢平稳,喜欢一些有意无意的亲密,喜欢夫妻间特有的温情默契。他希望自己是被依赖的,每当说没他不行的时候,他最高兴。 楚静之当然可以让他满足,但是他有些太安于现状,昏头昏脑自以为天下太平,沉醉在拯救者的角色里不愿出来,这可不行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