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七十岁许的妇人,着手织的黑色毛衣,襟上别一朵小小的白花。 发已花白,梳理得整整齐齐,微胖,容貌依稀可辨年轻时的姣好。 是独自一人前来,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。 入场时,她微微犹豫了一下,然后,缓缓走到沉睡在鲜花丛中的父亲身边,注视他,良久。 目光温和柔软,并无太多悲伤。 妇人靠近父亲,唇微微蠕动,说了些什么。 之后,竟露出浅浅笑容,朝着魂魄已去往天堂的父亲挥挥手。 我还是过去轻轻搀扶住她,虽然并不相识,但能来送父亲这一程,作为女儿,我当感激。 是在对视的刹那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,那圆润的脸型,那并未在光阴中老去的秀丽眉目,那温和的眼神…… 只是,我在哪里见过她? 02 妇人微微颔首,拍拍我的手背,问父亲走时可好。 是父亲天年,并未被疾病折磨太久,前日睡去,便未曾醒来。 我简短叙述了父亲临终前的情形,甚至父亲离开时,似乎还是微笑的。 那就好。 她亦似微笑,眼中却忽然涌出泪水,喃喃道,去吧去吧,重逢有期。 然后,妇人松开我,并不像其他的祭奠者,依次安慰悲痛的家属,只是又转头去,深深看父亲片刻后,缓缓离去。 我送她到外面,她回头说:别太难过,那是每个人的归途,也是新的开始。 我点头,她的话,我懂。 只觉这老妇人,无论气质和谈吐,都是如此简洁不俗。 但是,她是谁? 03 我始终疑惑,也想知晓她的身份,以便日后礼尚往来,于是,试探地问她如何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。 她顿了一下,说她看到报纸上的讣告。 我心下一动,原来是讣告! 父亲早早就同我们说,等他百年时,一定记得在晚报上发一则讣告。 最初父亲说这个话题时,身体尚好。 记得当时我还同他开玩笑,说他这一辈子,家人朋友包括同事,都在这个城市,有什么风吹草动,一人知便人人知,何用在报纸上发消息呢? 父亲这样答:总要在形式上和这个世界告别一下吧。 如此当了几次玩笑,后来终于发觉父亲是认真的,甚至这么多年,他每日看报,从来不曾遗漏过那个小小角落里发布过的某人离世的信息。 而他,也一定要这样一个小小的形式——这要求又何尝过分? 故此,父亲去世当日,哥哥便去报社发了一则讣告。 但来吊唁的人,全是口口相传得到的消息,多数人看报纸时都不会留意那则小小的讣告,她却看到了。 下意识地,我想,或许父亲的讣告,是为她而发?! 04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,我记起了父亲老相册中的一张老照片。 年岁太久,那照片已经泛黄,但照片中的人依旧面目清晰,是个梳短发、面容姣好、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子。 记得最初看到这照片时,我还是小孩子,指着她问母亲:“这是谁啊?” 母亲似是微微犹豫片刻,答:“是妈妈以前的同事。” 又问:“怎么没有见过她?” 母亲这样说:“她去了很远的地方。” 继续问:“多远?”——小孩子终归好奇。 母亲就微微叹口气;“很远,反正是,回不来的那种远。” 于是不问了,之后很多年,也果然不曾见过她,只浅浅留了一个这样的印象。 之后关于她的话题再未被提起,而长大后,我亦不再好奇。 后来也是闲来无事翻父亲的那本旧相册,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时,闪念间觉得,母亲说的那个远方,也许是天堂吧。 05 但,我想错了。 她尚在世间,且就在这个城市,否则,她不会看到那份只在本市发行的报纸。 可是为什么一年前母亲去世,这个她口中多年前的同事,却并未来送她最后一程? 而现在,她却来送父亲,一个人,以这样的深情。 一个女人的目光,只有蓄满深情才会那样温和柔软,我亦爱过,分辨得出。 06 我太想知道答案,但彼时并不适合纠结于这个疑惑。在离开前,我恳请妇人留下联系方式。 她没有拒绝,说:“他已经不在了,我,不算违背约定。” 约定?她和父亲之间,该是怎样? 三日后,我收拾过悲伤的心情,在离家不过三公里的另一个小区,再次见到她——她不仅不远,和我们,也只是隔着穿城而过的那条河。 情由一如我的猜想,她的叙述亦简单明了。 她并非母亲的同事,而是和父亲深深相爱过的女子,只因彼此家庭的缘故,他们终究没有能够在一起; 后来父亲在祖母的逼迫下娶了母亲,父亲结婚两年后,她也嫁了。 出嫁前,她和父亲见了此生最后一面,约定从此以后不再相见,不去影响彼此的生活。 但是,多年后,不管谁先离开,另一个人,都要去送对方最后一程。 见最后一面,为来生相见、相认、相亲。 她说,到时,就在报上发一则讣告吧,就当是最后的情书。 07 听至此,我再也忍不住泪湿衣衫: 她同父亲分开时,也不过20岁的年纪,从此半个世纪、三公里的距离,咫尺天涯再无彼此的音信,约定的最后的情书,却是讣告。 那么如果真有来世,母亲,就请许父亲下一世同她走吧,不为别的,只为他们今生恪守的承诺,为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时深情的目光,为她说的重逢有期。 为,这世上最凄美的一封情书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