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上电话,我立刻就后悔了。 车窗外,落日失去了最后一抹余晖,远山只剩下黛色的模糊轮廓。 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经过村里,那时天应该早黑透了吧,那么晚打电话告诉母亲站在路口做什么呢? 列车在黑夜中呼啸着,载着心事重重的乘客飞驰向前。 那天,我从昆明乘火车去一座叫宣威的小城参加会议,这趟城际列车要穿过村里。我家离铁路并不远,直线距离也就五六百米。 火车黑夜穿过家乡,最熟悉的景致与最亲近的人就在窗外忽闪而过,兴奋与激动转眼间成为远离的失落,那种感觉难以描述。 10多分钟前,我打电话告诉母亲,我要去宣威。母亲知道我要路过村里,很是高兴:“去宣威做什么?大概几点钟到?”我一一回答,有些遗憾:“可惜村里没有站,不然可以回家看看。”母亲说:“你忙你的,我身体好好的,不用管。”说完这句,电话里一阵沉默。 我理解这时的沉默。 车过村里,母子相距不过几百米,却不能相见。 母亲沉默,我也沉默。 我打破沉默:“妈,要不火车快到村里时我打电话给你,你去村里铁路口等我,我在7号车厢的门口向你摇手,你就可以看见我,我也可以看见你。” 对这个突然的提议,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和为难,黑夜中叫母亲在路口等着见我,算怎么一回事?但母亲很高兴。 我们当然知道那个路口,那个叫小米田的路口是连接村庄与田地的一个主要路口。近些年火车多次提速,由单线变成复线后,铁路沿线早在10多年前就全线封闭。小米田路口虽然还在,但早被栅栏完全隔断,要过铁路只能翻越天桥,现在只剩下三四米宽的道口。我坐的这趟火车时速大概120公里。这样的速度通过那个道口要多长时间呢?可能半秒都不到吧!相互能看见? 窗外一片模糊,无边的黑暗包裹着车厢,我计算着时间与路程,却总也看不见熟悉的风景。 焦躁中,看见远远的公路上有车流的灯光,流光溢彩。我正纳闷儿这是哪条路呢,放着白色光芒的“施家屯收费站”几个字就出现了。我一阵悲凉,“施家屯”是隔壁村庄,火车应该在1分钟前就已驶过松林村,我竟然没有看见我熟悉的村庄和站在路口的母亲。 我颓然打电话告诉母亲:“妈,天太黑了,我没有看见你,火车已经到了施家屯。” 母亲也说:“刚才有趟火车经过,太快了,没有看见你。我想应该就是这趟火车,知道你坐在上面就行。” 我为自己的粗心愧疚不已,说不出话来。年迈的母亲在黑夜的冷风中站着,我在明亮温暖的车厢里坐着。本想让她看见我,我也能看见她,却害得她在路边白白等待,空欢喜一场。 松林村的一草一木,我再熟悉不过,怎么会看不出来呢? 我不甘心地说:“妈,要不明晚我返回时在最近的曲靖站下?站上有到村里的汽车,半小时就能到村里,住一晚再回昆明,方便得很。”母亲连忙阻止,固执而又坚定,仿佛我这样做是她的错。我没有办法,自己赌气也是跟母亲赌气:“那就明晚还在这路口,到时候我会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旁招手,一定可以看见。” 我又一次要求母亲去铁路口,固执得有些残忍。 我坚定地认为,是我的疏忽,才会没看见站在车窗外的母亲,那么近的距离怎么能看不见? 那晚返程时,我早早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旁。黑夜的火车如一条光带在铁轨上飘移,伏在玻璃上,我尽量睁大眼睛,可还是很难看清车窗外的景物。我想起顾城的诗句: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” 我的光明在哪里呢? 返程时,我又看见了“施家屯收费站”,心头鹿撞。 内外温差大,车窗内起了一层薄薄的雾,我慌忙用手掌擦亮玻璃,双手罩住眼眶遮挡车内的亮光,让自己也陷入与外面一样的黑夜,在微弱的光线下仔细搜索一景一物。我终于看见被车灯照出几米远模糊的路面轮廓,看见了村庄里萤火般的昏黄灯光。 就在一个路口,我突然看见有束手电筒光在黑暗中照着火车!我刚要寻找并摇手呼喊,火車却过了! 我忙掏出电话,颤抖着告诉母亲:“妈,我看见你在路口啦!” 母亲也说:“我也看见你了。” 两句话说完,车外再没有了村庄,母亲越来越远了。 我在黑夜中的火车里不过是一晃而过的黑点,那个叫小米田的道口,不过三四米宽,而站在道口的母亲,她还没有一米六高啊…… (摘自译林出版社《我只知道人是什么》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