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”字咬得含混,像在唤一个人,又像是喊了个别的什么物件。 巫医看起来身体状况不佳,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,身边却自动清出了一个无人的区域—— 陛下连找个人扶他一把都不肯,非要那巫医跌了好几下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,才吝啬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那就不折腾了。” 于是后续所有步骤全部省略。 宫人无声地陆续从寝殿退出,只有那巫医留了下来,堪称放肆地先于陛下之前触碰了君后——为他把了脉。 心率平稳,蛊虫没有偷懒,但也累得慌了。 巫医如实上报,并为君后睁开了那双木质眼瞳—— 蛊虫穿行的眼球中,我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景象。 凤傲天站立一旁,率先对上我眼神,抿唇一笑,看起来竟有些紧张。 她今日的穿着正式得过头,一身宫装曳地,盘龙张牙舞爪地在胸前嘶鸣,背上的凤凰羽翼灼烧正烈。 我了解她,如无大事,她是不爱穿得太过紧绷庄肃的,与其人基调不符。 今日是…… 我看见了身侧戴着半边桃木面具的人,“眼中”猛地刺痛了一下。 “玉大夫……” 我张口,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。 但嘴唇还是凝固着端方的笑容,一动也不动。 胸口一阵悸动,我却连弯腰也做不到—— ……我想起来了。 我现在是“蛊虫”。 叹息轻飘飘的散在了耳侧,我恍惚地注视着这两人,此刻遍体生寒。 ![]() 他们……将我固定在了时空的一隅缝隙,放逐了这句身体原本的灵魂,神智与思想尽数交给了那只在我心口纺血织布的蛊虫。 陛下啊…… 天下能人巧匠何其之多,你若只是想要一个生有我面目的空壳人偶,为何不自己造上一具呢? 何必迂回这么一大圈,硬是将我本尊请来,只为踩着我生而为人的一切,让我看着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一步步丧失殆尽。 何苦来哉。 玉鎏青看着眼前的偶人君后,眸光定住,随后颤着手探向了我的呼吸。 “怎么,出问题了?”凤傲天疑惑发问。 玉鎏青喉结滚动,勉强弯起了那对樱色的嘴唇:“君后殿下并无大碍,只有一点……” “嗯。” “他不想活了。” 我平静地看着凤傲天大步流星凑近,一把将玉鎏青掀去了一边,屈指挑起人偶的下颌咬了咬牙:“你说什么?” 我望着她,不再张口。 “你、不、想、活?” 她语气阴狠之至,想要活剐了我。 我想露出个恳求的笑容,求她放我一马,却无法控制面上的表情。 只用一双人造的木头眼球盯着她。 宫里的梧桐香燃了又熄,萦绕在凤傲天气势惊人的黄袍上,暗金色的绣线渗出丝丝勾魂摄魄的气息。 窗沿摆的白玉瓶已经渗了青,如同湖水般漫出表面——凤傲天曾告知过我,这瓶子清晨是翠绿的,过午才白,夜半变青。 此刻已是夜半时分,红烛的雾气探出灯罩,一丝一缕地缠上探入的半枝红梅。梅花香气凛冽,我的心气也紧跟着激荡起来。 陛下啊…… 我在心中半是哀求,半是叹息。 你放我走吧。 ◇ 第二十三章 “此事,我就当你糊涂了,往后不可再提。”她看着我,却不是对着我说,鼻腔散出了一声轻哼,“记住了?” 玉鎏青立刻拄着不方便的腿叩拜:“罪臣失礼,请陛下责罚,只是岚……君后殿下他身体本就灯枯油尽之期,只靠罪臣拙劣医术续命,怕是也活不过一年。” “一年?”凤傲天拔高了声调,原本沉着的面色终于显出了怒火,“朕怎么告诉你的?” “陛下恕罪。” 玉鎏青阖着眼睑,额头叩在青玉地砖上久久未起身,声音也岿然不动:“要给殿下续命,需向珠渤皇室取来一味药才可——” 我愣了愣,随后反应了过来。 裕禾公主的“獒犬”每出栏一条,就要从公主近侍那里领上一枚“升仙丹”,服用后需要每三月吞一枚解药,如果毒素在身体沉淀时间超过一年,则暴毙。 我昏迷与意识不清的那段时间,都是玉鎏青不知从哪处弄来的解药,为我勉强续上。 而如今这个消息,却被他以一个迂回的谎话说了出来—— 那药的秘方只在公主手里,其他人一概不知,想拿到解药,就必须得向新任的女帝低头求她松口。 以凤傲天的尊严,无论如何而言做不出这事。 既然她也不会允许我某一日兀自腐烂在她的寝宫,那她放我离开也是早晚的事。 我现在已然知晓,即便生命可贵,然而只能作为木偶将命运全权交予他人手中的生命,还不如没有。 凤傲天垂首冷冷扫视着地上的巫医,轻叹一声将他扶起:“此事容后再议,玉卿,你再为朕想想法子,好不好?” 一代女帝,语气中竟带着哀求。 我旁观着这一出与我的戏幕,想起我出生时的那个雷雨天,想起崆峒山下的乱葬岗,想起裕禾公主的獒犬。 想起《马前泼水》中唱“人生无常情难证,红烛燃尽化烟云。他是他来我是我,覆水回收万不能。” “痴梦一场豁然醒,老天呀!却原来你叫我自己泼掉这自酿的苦酒水一盆。” 唯独没有想起凤娘。 凤娘只是我虚无一梦中仅存的美好记忆而已,为何凤傲天不允许烟罗坊的尘儿也成为记忆呢。 非要立一个烟花地出身的小倌为君后……岂非惹人发笑。 痴梦一场豁然醒,覆水难收万不能。 玉鎏青从地砖上起身,目光似乎从我身上掠过了一瞬,勉强撑着身体又弯了腰:“陛下……蛊虫伤神更伤神。” 凤傲天“哈”了一声:“荒唐,当初告知朕他必须靠蛊虫吊命的不正是我的玉卿么?怎么,这会又不能用了?” 玉鎏青垂眼,纵使躬身也肩膀笔直:“长期操控神智……必然走火入魔。” 凤傲天哽住了。 随后,她看了我一眼。 我依旧是那副木偶似的笑容。 悲切的风凄苦地沿着窗沿钻入温暖寝殿,似乎吹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陛下的眼角。 她拂袖而去,玉鎏青割破手腕往我口中滴了几颗血珠后亦低声告退。 蛊虫的控制解了。 可我依旧形同木偶,在梧桐香的萦绕中枯坐了一夜。 穿着那身新婚的华服。 …… 将近一月,凤傲天夜夜前来,却只待到半夜便离去。 仿佛这栖梧宫不是她的寝殿。 白玉瓷瓶日夜轮转,裁下来的花枝也换了几遭。 我未曾出过宫门半步,甚至鲜少离开陛下的龙榻,每日只有玉鎏青携着蛊虫来给我号脉。 听着宫人一口一个的“君后殿下”,我总觉得是在叫他,与我无关。 今日近黄昏时,玉鎏青刚走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踏入了殿门。 我看向他,说了这一月来的第一句话:“三殿下。” 正是被幽禁止澜宫的楚相楹。 他依旧被凤傲天藏在这深宫里面,哪怕他胞姐已经登临帝位,也未曾提过让他回到故国的事。 同我,一般无二。 楚相楹像是看出了我的顾虑,松快地笑了起来:“不用紧张,我奉陛下之命来寻你。” ◇ 第二十四章 我没吭声,只静静的看着他。 活人气是种很玄妙的东西,有人如暗夜明月般,这气息经年日久也高高悬于长天,始终不会散去,如我的三殿下; 有人么,就如烈日一般,单看引人注目,看久了就会伤之根基,她若主动靠近你,反教你粉身碎骨,化作飞灰一捧,永生永世不得安宁。 如凤帝; 有人却只是如那一树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