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不上流血的手指,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,湍急的水流冲垮了他的理智,他加速挖掘,动作几乎疯狂。 然而,当他扒开最后一抔土。 出现在他眼前的,不是他期待的身影,而是一只孤零零的手。 一只在十二岁时,牵起他的衣袖,怯生生地管他叫小叔的手。 一只在二十岁时,为他亲手戴上婚戒的手。 一只冰冷的、再没有一丝温度的手。 第31章 绝望的嘶吼响彻于废墟之上。 与雷声齐鸣。 青梅跪倒在地,泪水混合着雨水,冲刷着他满心的悔恨和不甘。 视线模糊。 他抱着那冰冷僵硬的半截手臂,语气中满是难以接受的哀伤和不解。 “为什么……嘉舒,为什么……” 他的心被痛悔占据。 就在刚刚,他和陆真真的最后一通电话里,他们还在争吵。 一小时前。 外省视察回来,开车去酒店的青梅,看着手机上不断弹出的“陆真真”三个字。 一遍又一遍地选择了挂断。 不知道她上次回来看到了什么,这段时间给他发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短信,听说他任务结束,就忙不迭地打电话过来。 平时泡在研究所里,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,一回来就要吵架作妖。 ![]() 青梅烦不胜烦,焦躁地皱着眉。 孟慧雪的一双儿女办升学宴,他赶着去参加。 她一个人,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不容易。 每次他出完任务,都会先去看看她们母子三人,多照顾一些。 毕竟是他战友的遗腹子,他理应如此。 可陆真真却一遍遍地打电话,来问孟慧雪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关系,他俩是不是在一起了。 简直荒谬至极。 整天就知道疑神疑鬼。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,青梅不耐烦地接通,开口就是劈头盖脸地指责。 “陆真真,你是不是实验做得太轻松了?每天有这么多闲心七想八想?” 对面沉默了许久,才传出陆真真死气沉沉的声音。 今天原本是青梅的入伍纪念日,陆真真拖着被辐射严重损害的身体回了家,做了满满一桌子他爱吃的饭菜。 可他出任务没有回来,反倒是让收拾东西的陆真真,看到了他皮夹里一家四口的照片。 “我看到你皮夹里的照片了,和孟慧雪,一家四口,她的那两个孩子是你的吧?你有喜欢的人,为什么还要答应跟我结婚?” “你应该告诉我的,我……”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,脆弱得让人心头一紧。 可多年来别扭的相处,早已经让他们忘记了该如何好好说话。 “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?还有其他的事吗?没有就挂了。” 青梅握紧方向盘,不耐烦的情绪在心底蔓延。 可陆真真却罕见地没有听话,而是急迫地想要把事情搞清楚。 “你告诉我,她的孩子是不是你的……我这么多年没有孩子,你……” 她的声音明显哽咽了。 可青梅却觉得,这些话就像是在打他的脸。 “为什么跟你结婚?不是你硬缠着非要嫁给我吗?真不知道你又在无理取闹些什么,你别到处乱说,坏了清清的名声……” 他的情绪愈发激烈,一声巨响却打破了所有语言。 “砰”的一声。 通信讯号中断,手机屏幕瞬间漆黑。 青梅猛地踩下刹车,车胎发出尖锐的摩擦声。 抬头望去,只见不远处的建筑群升起滚滚浓烟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 是爆炸! 他的心猛地一痛,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。 此刻,他脑海中的一切都被冲散,只剩一个念头—— 他要见到陆真真,立刻,马上! 可惜,他还是来晚了一步。 他的身体像是伫立在废墟上的雕塑,好像一阵风就能让他化为齑粉,又好像历经百年风霜雨雪,他依旧会在那里,始终不变。 第32章 “叮铃铃——” 嘈杂的手机铃声唤醒了他昏沉的意识。 他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 这一刻却无比期望,来电人的名字是“陆真真”。 很可惜,不是。 电话接通,孟慧雪温柔的声音传出听筒—— “儿子快来,你爸爸接电话了。” 紧接着,电话那头传来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子。 带着一丝抱不平的气闷:“爸爸,你怎么还没来,今天可是我的升学宴,不会又是那个女人不让你来吧?我讨厌她!你什么时候跟她离婚回家啊?” 战友牺牲时,孟慧雪的孩子已经足月。 她担心孩子缺少父爱,没有完整的童年和健全的人格,就恳求青梅,在孩子面前,假扮他们的爸爸。 这一扮就是十几年,假的成了真的,真的也成了假的。 他第一次对自己宠大的孩子,生了厌恶。 “住口,你没资格。” 说完,他挂断了电话。 救援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,收集的残肢断臂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身体。 青梅呆呆地看着,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。 他怎么也想不到,陆真真会以这样的形式离开他。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,他们,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句话。 怎么可能不后悔。 怎么可能不难过。 那是他,爱了一生,也害了一生的姑娘。 他默默地取下了那只手上的戒指,戴在了尾指上。 …… 病房。 青梅的监护仪器忽然发出急促的响声。 医生和护士纷纷涌进病房。 陆真真在宁夏地搀扶下,扶着墙壁快步走出,却也只能在病房外干着急。 体外除颤仪一次次起落,青梅的身体向上弓起,又重重落回床上。 病房内外的每个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。 终于,在医护人员的不懈努力下,他的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。 睁眼的瞬间,他偏头看向玻璃窗外。 目光直直地锁定在陆真真身上,张了张嘴,只无声地说了句:“对不起。” 陆真真扣在墙壁上的手忽地一紧。 那一眼中,有太多哀痛。 陆真真看不懂。 …… 那天抢救成功后,青梅的状态就一天天好了起来。 陆真真养好身体后,就早早出院,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。 是以,等青梅能下地活动了,医院中早就没了陆真真的身影。 他瘸着一条被爆炸火焰烧伤的腿,看着空荡荡的病房,眼神失落。 驻足许久,才回到自己的屋子。 陆真真不来看他,早在他意料之中,他也没有打电话去打扰陆真真,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思考,他到底该不该见她。 陆真真这边杳无音讯,孟慧雪的电话倒是打了过来。 “湛安,我听说你受伤了,现在怎么样?要不要我去照顾你?” 青梅站在医院走廊的共用电话机前,皱着眉。 等孟慧雪把话说完才豁然开口:“我们的行动都是机密,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?” 对面的孟慧雪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,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:“湛安,你别生气,我就是关心你,才找你战友打听的……” “哪个战友?” 孟慧雪嗫嚅着说出一个名字。 青梅点点头:“好,我知道了,你们的行为涉嫌违法,电话有录音,我会以此为凭证向组织上汇报的。” 说完,他不顾孟慧雪的哀求与解释,直接挂了电话。 第33章 青梅出院返程前,打申请见了陆真真一面。 这一次,陆真真没有拒绝。 她和青梅面对面坐着,相顾无言,像阔别已久的老友,带着怀念,又像是相交甚浅的朋友,礼貌而疏离。 沉默许久,还是青梅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。 “嘉舒,你变了很多……” 陆真真静静地看着他,目光中多了一丝了然。 “真的是你啊。” 简单的一句话,却让青梅心神俱震。 他张着嘴,目光震颤,转而,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,惨然一笑,低下了头。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 “所以,你才会决定考国防大学,离开北京、离开陆家、离开我。” 陆真真端起搪瓷缸子,浅浅地抿了一口。 “我们已经用一辈子,试验过一个错误的数据了,如果参数不变,再多次的实验也一样会失败,所以……我们必须做出改变。” 青梅低着头,满眼哀恸。 他红着眼,望向陆真真的目光中分明有波涛汹涌的爱意和不舍。 他哽咽着,又重复了一次,那天隔着病房玻璃说出的话。 “嘉舒,对不起……” “我那天应该跟你好好解释的,孟慧雪的孩子不是我的,那是我战友的遗腹子,我只是帮他多照顾一些。” “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,我……” 陆真真放下搪瓷缸子,金属和饭店的玻璃台面磕碰,发出一声脆响。 她说:“小叔,不重要了。” 不重要了。 比起陆真真怨他、怪他,他最怕的就是这一句不重要了。 她放下了。 就意味着那些好的、坏的、辛酸苦楚或者甜蜜回忆,都在她这里一笔勾销,全部清零了,这一次他终究还是又晚了一步。 “这样也好,你毕竟提前看过祖国的未来,我们都能多为社会的发展做贡献。” 说完这句话,陆真真便起身要走。 出门之前,青梅叫住了她。 “我们……还会再见面吗?” 陆真真掀门帘的手一顿,简单思索了几秒,而后笃定道:“会的,我们会再见的。” …… 十五年后。 北京,人民大会堂。 夜幕低垂,华灯初上。 2009年度国防科技贡献奖颁奖典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