![]() 只有周闯一个人占一桌。他已经取下洁净帽,一头乱蓬蓬的头发,夹杂着银丝,像一捧落雪的鸟窝。 他一边夹饭盒里的饭菜,一边翻看杂志。怪不得没人跟他吃饭,像骆驼一样咀嚼,一脸苦大仇深,饕餮盛宴到他嘴里都会变得特别难吃。 属于干吃播会被骂的那种吃相。 奚涓在便利店里买了一个饭团,一盒牛奶,走到他桌前,微笑着询问,周大哥,我能坐这儿吗? 刚说完这句话,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,甚至有几个年轻人倒抽一口凉气。她心想有这么夸张吗?也莫名紧张起来。 周闯抬起眼皮看了看她,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低下头吃饭。 她坐下,看了眼他的饭盒,也难怪他那形同嚼蜡的吃相。饭盒里,一边是白米饭,一边是篜冬瓜,真就纯冬瓜,酱油都没放。 怪不得这么瘦,178,120 斤,头又大,瘦得像一支棉花签。 她知道周闯的情商,是决计感觉不到别人的尴尬和难堪的,所以根本不懂体谅他人。但又有一点好处,他也感觉不出别人的嘲讽和恶意。所以没必要跟他打官腔,直来直去就行,因为他很可能听不懂。 她厚着脸皮,沿用小时候的称呼,跟他套近乎:“周大哥,你还记得我吗?我爸爸教过你。” 他又“嗯”了一声。 “我没想到会在这儿再见到你,以后工作中还请你多指教,我一定听。” 他抬起头,神情肃穆地盯了她一会儿,问:“你大学毕业了吗?” “我都 25 了,本科毕业读的直博,已经拿到博士学位,” “博士读的什么方向?”声音一板一眼,平铺直叙。 “抗癌药物研发,发表过 4 篇 SCI......” 他皱着眉打断,“这有什么好说的,这是每一个博士生应该做到的。我想你成绩应该不错,25 就读完博,那为什么不静下心来好好干科研。” 她简直要委屈死,又不是她不想干。周闯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他严以律己,也严以待人, 拿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,以为谁都能像他一样。 她想着怎么为自己辩解一下,他却等不及开口了: “以后进实验室请不要化妆,不要穿裙子和高跟鞋,也不要戴你那些彰显财富的首饰。那天你来这里见张海东,简直就像个......像个什么花一样。那香水味,我戴着口罩都能闻到。你既然想过花里胡哨的生活,何必来这里显眼。托关系进张海东的公司,就只是为了赚钱,你根本不像是耐得住性子搞科研的人,你……你这样……一点奚教授的风骨都没有了,纯粹浪费自己的天赋。” 真正是振聋发聩的发言。万箭穿心般将奚涓的心脏扎成了筛子。 如果说林雨霖的话只是小猫抓挠,痒一痒就完了。那周闯真是猛虎扑食,直击要害,一招索命。 她脸颊发烫,抿紧了唇,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。在这里哭实在丢人。 奚涓不愿让他瞧不起,挺直了背说:“周博士,以后相处的时候还长,到时候你再看我有没有决心和能力。还有,我也在为团队尽一份力,你不会不知道临床阶段有多烧钱吧。拉投资也是推动科研的关键,没钱大家都得卷铺盖走人。我接受你的建议,今后注意着装规范,也请你不要以貌取人,武断地否定我。” 她知道他们都在看自己,为了挣回点面子,强撑着撂下狠话,说完昂首挺胸走出去。 一远离视线,便慌手忙脚地找洗手间,闪进隔间里,坐在马桶盖上,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。 一定是第一次来公司时,他们刚开完会,他也在其中,正好看见她,并认出她了。而她那时一心扑在张海东身上,谁也看不见。 难怪他误解,那样的打扮与言行举止,一定觉得她轻浮又虚荣。 结果没把张海东唬住,倒把他唬住了。 那些话虽难听,但她听得出来背后蕴藏的感情。周闯还念着父亲,并对她感到失望。单单说她失去了父亲的风骨,已经令她羞愧不已。她知道这是事实,知道自己做了多少从前极为唾弃的事。 即使什么都想得明白,还是忍不住哭了一小会儿。 哭完了,抹干净眼泪,拿出粉饼掩饰哭过的红痕。 告诫自己不可以被这点小挫折打倒,她的心早就穿好了盔甲,即使偶有裂痕,缝缝补补仍能上战场。她决不接受不战而败,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。 走出去又是一条好汉。 下班时,张海东找到她,关怀备至地问她第一天适不适应。她敷衍着说,同事很好相处。 张海东眯着眼看她,没头没尾地说:“别跟周闯一般见识,他是这样的,连我都受过他的气。你知道有些人无欲则刚,做生意的就怕这种人,得小心伺候着,免得撂担子走人。” 看来中午被周闯教训的事已经传遍公司,传到他耳朵里了。 她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,说:“好歹也是我爸爸的学生,一点面子都不给。” “好了,小涓,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,忍一忍吧,你也知道你周大哥没坏心。” 她看他笑得像小人得了志,大概觉得完全控制住了局面,既笼络了周闯为他搞研发,又哄得她一心一意拉投资。而周闯对她态度恶劣,更让他获得双倍喜悦。 她早该想到,张海东完全有能力说动周闯这样的技术大牛为他效劳。 当年父亲身兼数职,分身乏术,而张海东是研发团队的主任,深受信任,父亲便将大部分科研任务都交给他。 而周闯年轻,能力再出色,实操和管理的经验都不足。一心扑在科研上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最后出了事故,他还把责任揽自己身上。跟父亲一样,怕牵连跟他做事的下属,也一个人扛下所有。等到后来察觉出不对,为时已晚。 张海东绝对利用了父亲的信任和周闯的单纯为非作歹。 真应了那句老话,雷打真孝子,财发狠心人。 张海东不仅狠,还有手段。瞅准了老实人道德感高,责任心强,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驴。只要吊着一根名叫理想的萝卜,就可驱使他们干任何事。 她必须获得周闯的信任,在他的帮助下,一起调查父亲的死因。如果成了还拉什么投资,直接让张海东一无所有,锒铛入狱。 一有了这个想法,她便坐不住了,想立刻找周闯叙旧,说说父亲的事。 但紧接着又有一个念头冒出来,如果周闯特别信任张海东呢,或者两人早已沆瀣一气了呢,那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。她总爱先想好最糟糕的局面,再警戒自己千万谨慎。 所以不敢贸然行动,只有静观其变,先跟周闯套近乎。 接下来一周,张海东不派给她任何活,只让她跟着姚成智修改完善商业计划书,盼着她能拿着这份计划书约檀祁吃饭。 奚涓明了,他就只拿她当个叩见檀家的敲门砖。 而姚成智单摘出其中展示药物临床试验的章节给她,让她跟周闯沟通。 她起早贪黑,报告的每一个细节都研究透,确保能自如地应对周闯的刁难。 终于在一天夜里,凌晨一点多,檀祁没法再忍受独守空闺,走到书房,问她还要不要命,为了几千块钱熬更守夜值不值得。 她摆摆手,头也不抬,让他去睡。 他更来气,书桌上堆了厚厚一叠实验报告和数据表格,看来这是要打通宵仗的架势。 他按下怒火,冷冷地问:“什么时候睡?” 她像哄孩子一样,哄道:“你先睡嘛,再忙几天就完了。” 他那一刻真想拉了电闸,又怕笔记本电脑烧坏,丢了数据,她可能会跟他拼命。 他走到她跟前,重重敲了几下桌面,有礼有节地问:“要么上床睡觉,要么我现在拉闸,你选一个。”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“你加班的时候,我有打扰你吗?” “你可以打扰我,欢迎打扰,赶紧睡觉了。” 奚涓忍不住翻白眼,面对幼稚的无赖,毫无办法。 “再给我半小时,马上做完了。” 他捡起近旁的文件看,“怎么让你一个人做商业计划书。” “不是,只拿了一小部分给我修改。” “医药研发短期看不到收益,很难找到投资人继续投资,融资困难,就你这冤大头贴上去。” “啪”一声,他把文件扔桌上,又说:“别改了,没修改的必要,我可以跟张海东吃个饭,给他介绍一些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天使投资人,但我们公司绝不会投。” 她想了想,现在也不需要他真出面,要不张海东一看没搞头,不得把她请走。 也庆幸自己进了公司,得到了更多路子。 她摇摇头,“也不是给你一个人看的。你就别管了。” 檀祁笑了,“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请我吃饭吗?” “这个倒不知道,其中有女的吗?” 檀祁抱起她,两条腿自然而然地夹住他的腰。 他眉间眸中柔情万千,“有点长进了,终于愿意为我吃点醋了。” 她被他抱进卧室,躺进被窝里,困意一下上涌,令她无心无力再计较。迷迷糊糊间觉得这人简直是现世男妲己,老天派来阻碍她实现大业的祸水。 隔天她找到周闯,汇报接下来需要他配合的工作。 她是有备而来,素面朝天,体恤牛仔裤平底鞋,高高扎起马尾,几乎就是她平常的样子。 忽然感觉跟周闯工作应该蛮舒服的。 她开始演讲,“周博士,我在这里有几个数据不太明白。这个实验的毒理学报告显示,药物在大鼠试验中的 LD50 值有些偏高,但临床前期的报告中却没有提到这点。这是怎么回事?我们有没有考虑过这种毒性对临床试验的潜在影响?” 周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表情,就是一种介于放空和懵逼的神色,看着像一个肾虚的中年人,昨晚一定没睡好。 她等着他发问,片刻后,周闯只说了两个字,继续。 她愣了愣,继续什么呢?她还盼着来一场辩论,结果蓬勃的表现欲胎死腹中。 她轻轻咳一声,继续有条不紊地阐述:“那么,在下一阶段的试验设计中,我们是否需要调整剂量,或者增加更严格的监控措施?还有,我注意到我们在药代动力学分析中对某些代谢产物的监测不够全面,是否可以在后续试验中补充这部分数据?” 她说完,迎来了一段很长的沉默,接着周闯喊了一嗓子,“小许,你来。” 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在实验桌间穿梭,迅猛如脱兔,跑到他们面前。 是个年轻女孩子,带着口罩,露出一双圆而清亮的眼睛,个头不高,才到她肩膀。小许问,啥事。 “你之前给他们的实验报告有错,需要重新评估。” 小许拾起资料看,一面看,一面轻声嘀咕:“我们当时认为药物的疗效远大于这个风险,所以没有特别强调。” “别找借口,你做了这么久临床,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。” 小许没说话,低头翻看报告。周闯也转头干自己的事,都不再理她。 奚涓喘一口气,不疾不徐地问:“我能跟进吗?我有这方面的经验,想更了解科研进度,好完善计划书。” 两个人同时看向她,半天没吭声。 她坚定地看着周闯,周闯似乎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,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,说:“要跟就跟,别妨碍进度。” 说完摆摆手,让她们去忙。 她跟着小许走到角落的实验台,向小许介绍自己,小许说:“我知道你,全公司没人不知道。” 奚涓脸红了红,有些窘迫。 “别放心上,我们几个都觉得你特无辜。他啊,作为正常人类的脑子已经被科研完全占据,我们都懂,没事别跟他聊家常,你就算聊今晚上吃什么,他都觉得你不务正业。” 她笑了笑,小许接着说:“你好温柔啊,他那样了都还忍得住,还能轻声细语跟他讲道理。我告诉你,大家躲着他,不是因为怕他,是怕自己忍不住打他。周博士其人,最令人敬重的是科研精神与天才思维,除此外,他就是个熊孩子。” 小许凑近她,附在耳边说:“但他有个好处,你就算打了他,他也不会公报私仇,第二天就忘了。” 这时,有个发际线很高的微秃青年走过来说“俏姐,这是昨天的实验数据,你看看。” 她接过,又拉下口罩,对她眨眨眼,伸出手跟她握了握,“我叫许俏,你就叫我阿俏或者俏姐,他们都这么喊我。” 奚涓笑了:“你多大?他看着比你大很多。” “我都 31 了,算是周闯的学妹,小他两届。刚那小伙子 27,英年早秃而已。” 奚涓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强大的娃娃脸,圆脸圆眼睛,嘴唇都是圆圆的。个头又小,留着齐刘海丸子头,像刚上大学的阿拉蕾。 可人不可貌相,许俏是整个团队的二把手,主要负责实验室管理和项目协调。十分亲和健谈,也舍得教事。 保持青春秘诀之一大概就是心态好,脾气好,心思简单。不仅抗老,还有凡事尽在掌握的松弛感。 忙了一上午,到中午时,她们俨然已经算熟人了。许俏叫她一起吃饭,一到休息室,周闯不在,她问周博士去哪儿了。 许俏说:“开股东会去了。” “他是股东?” “嗯,他也算这家初创公司的元老了,没他张海东也办不起来。当初刚成立那会儿。他甚至卖了房子,给张海东当启动资金。所以股份也不少,不过我不是很看好。” 奚涓怔住,竟然还有这个渊源,她讷讷地问:“为什么?” 许俏叹口气,“我也希望研发的药物能成功上市,但中间不确定因素太多,我们又是研发的新型药。这不比仿制药,投入的财力人力巨大,除了我跟着他从头干到尾,都做不了多久就跑了。静不下心来搞研发,而且咱们公司开的薪水比较低。唉,这一步迈得太大,要是先研发个什么抗病毒药啊,倒还轻巧些。我也不想半途而废,不管是好是坏,跟他到最后吧,成了跟着他吃香喝辣,败了我跟他一起上人才市场。” 奚涓又怔了怔,感觉许俏似乎对周闯过于上心了。转念一想,有周闯这样的上司,可不得多上心。由此可见,许俏对科研的态度有多么纯粹,钱少事多,还要伺候难搞的上司,仍然无所畏惧,勇往直前。 她不由得对许俏肃然起敬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