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道里, 随着脚步踩响,头顶支起感应灯。
修峻的衬衣背影缓步靠近,坐在旁边阶沿位置。 洪叶萧指间夹烟, 咬进嘴里吸了口,烟圈吐出来时, 旁边有人坐了下来。 “借个火。”窸窸窣窣, 没摸到在外套兜里的打火机,边上有了这句话。 她习惯性擦燃簇火, 如应酬那般圈手护着。 可火苗闪了一下,映在眼底, 她又将盖阖上,只把火机递给他。 旁边略微动静后, 点了烟还回来。她收了丢回口袋,听他深吸口烟, 缓缓说:“柔柔情况稳定下来了。” 指方才医生专家鱼贯而入icu, 解决他心率加快的突发状况。 “过了今晚, 就能拔氧气管,恢复自主呼吸了。”谢石君说。 洪叶萧点头, 没说话。 谢石君今晚难得的话多,“老爷子刚才不是有意冲你, 急糊涂了。” 那把匕首, 穿透胸骨下端,尖端刺破了心脏右室前壁,足有一厘米,送来时整件衣裳被染透了, 心脏破口不停喷血。 当下的心脏超声结果汇报给老爷子,心包里面的血凝块和积液甚至压迫到了心脏, 他听得整个人如山塌倒,幸而被扶住,及时输液吃降压药,又一刻也不肯躺,要去谢义柔手术室前守着。 那场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,现还在icu观察情况,偏逢心率不稳定,老爷子口气便格外冲。 “没事,”她像是坐久了,有些起不来,丝质衬衣、手上全是干涸的血迹,撑了下腿才直起身。 “我先回了,免得再叫老爷子气出个好歹。”说罢,掐了没剩多少的烟。 “嗯,我让司机送你。”谢石君同样站了起来。 洪叶萧是随急救车过来医院的,临走到门口,想起来问:“你脖子那还好吧?” 如今谢石君后颈贴了圈药贴,语气平常:“不碍事。” 洪叶萧便点点头走了。 数日后。 琴芳穿过医院套房制带的客厅,敲了敲病房门,拎着一摞保温餐盒。 谢石君伸手接过,“我来吧。” 摆开多是些三文鱼、虾肉、菠菜这些按医嘱做的补充蛋白和维生素的术后营养餐。 谢义柔已经能恢复自主进食了,如今靠在床头,病色寡白,荏弱得仿佛连病服也硕大得要滑下来,显得一双眼愈发大了。 谢石君舀一勺米饭,饭上夹些肉菜上去。 只是勺伸到谢义柔嘴边,他依然执拗地偏开脑袋,从早起便不吃东西。 “你们一定说她了。”谢义柔说。 否则她怎么不来,哪怕是两家邻居的身份,她也会来的,可如今,洪家的长辈,包括旅行在外的,都来过病房,就只没见过她的身影。 “谁说她了。”老爷子背过身踱去窗台,第一个辩驳,“她忙起来哪还记得来看你。” “胡说什么。”老太太低斥老伴一句,去接过谢石君手里的碗和勺,让大孙子去休息,自己坐床畔亲自喂。 只是谢义柔泪珠簌簌掉,就是不愿对勺子张嘴,揉了揉眼说: “她不来我就不吃。” 一旁来探望的亲戚长辈长吁短叹,劝道:“柔柔,再怎样,也该吃点东西,身体是自己的。” “况且,你爷爷前些天都急病了,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?不吃东西连累大人着急上火。” 谢老爷子听了,当下就有些撂脸子,让琴芳领人去外边客厅吃茶。 自己没事人似的转过去,对有些怔住泪脸的小孙儿笑道:“爷爷身子骨硬朗着。” 二老都不爱听那些话,谢义柔不需要懂事,他们满心觉得亏欠,尚愁晚年不能好好弥补他、怜爱疼惜他,哪就需要他来体谅他们,反而愈发框束了他,叫他不能遂心肆意了。 然而谢义柔稍许怔住,倒像听进去了。 自己拿过勺,一勺勺安静吃着饭菜,嚼许久,用力蛮咽下去,想吐也忍着,然而,无声的泪依然淌湿了面颊,饭里也有了咸泪。 “爷爷。”谢石君视线由病床移向伫在床畔的谢建荣,劝言的意味。 老爷子早已泪湿眼眶,心软道:“她会来看柔柔的。” * 郊区福延陵公司。 两名详加了解航站楼硫酸事件细节的警察从总裁办公室内出去,由助理送下楼,背影渐远。 洪叶萧在门口返身,刚坐回办公椅,“谢爷爷?” 忽见半敞的门边,鹤立着道西装着身,手支拐杖,两腮白髯,却很是虎魄生风的谢建荣。 印象里,老爷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;因公事在书房斥起谢叔叔来,毫不留情面,谢叔叔对他敬重有余,亲渥不足,每回从书房出来都成霜打的茄子。 可谢义柔却敢在他怀里抠他胡子,抠够了扭头不要他抱,嫌扎,后来老爷子全剃了,一副白面滑溜溜的,等谢义柔大了,才把腮胡又留起来。 山水屏风后的会客区,半扇是洪叶萧套装纤秾的背影。 对面苍老却中气的话语徐徐而出。 有一句是:“柔柔的事,任你开条件。” * 医院,长夜泛泛。 “咳咳咳……”吃着晚餐,才没几口,谢义柔俯在床头吐了个干净,连酸水都吐在了瓷盂里,呛咳了自己。 抬起头来,眼眶一层薄泪,嘴唇润了水光,“奶奶,我是真的吃不下了。” “好好好,奶奶都知道,柔柔很努力在吃了。”章梅清给他擦了擦嘴角,向来任性的顽孙懂事起来,她反而越心疼。 保姆收拾了瓷盂要出去,章梅清吩咐把饭菜也收走,不再劝他强咽了,怕他咳得厉害反而扯得刀口开裂,实在不行,只能输营养液了。 床头被放平下来,谢义柔迷迷糊糊歪睡过去,只是胸口还疼,睡得不踏实。 后来梦见什么翻了一下身,一下疼醒了,呜声哭了起来。 又不想叫外面寸步不离的爷爷奶奶发现,否则更要心疼,白天那个叫堂伯的说了,爷爷已经因他抢救的事急病了。 因此把被子扯起来,捂住哭声,可是门外客厅的人应该还是细听见了,门锁开出声响。 “我没事。”他胡乱用被子擦净眼泪,露出脸来说。 那双好容易压抑住泪的眼睛,乍一看来人,哭得愈发厉害,几乎放声泪崩:“萧萧……” “慢点。”洪叶萧快步来床前,搁下手里东西,帮他先将床头遥控起来。 “你怎么才来……” 他抱着在她怀里抽泣,“呜伤口疼……” “先别哭了,越哭越疼。”她用指背帮他把面颊的泪揾拭了,低柔道。 手在他嶙峋的后背顺气,待他趴在她肩膀慢慢平复下来,问他: “饿不饿?” 谢义柔抱着不松,偶尔还要抽噎吸气一下,就着枕肩的姿势摇了摇头。 “我饿了,下班还没吃东西,你陪我吃点?”她搁在床头的东西便有一个保温桶。 谢义柔仍是摇首,“吃完你就走了。” “不走。”她说。 谢义柔这才缓缓松手,眼睫尚是湿潮潮的,又打了个抽噎。 洪叶萧便把床尾的小桌支起来,置在两人中间,把保温桶里的菌菇骨头汤倒了两碗来,热腾腾摆在彼此面前,又把荤素搭配的饭菜布开,递了柄瓷勺给他,要他先喝汤。 只是谢义柔嘴巴泛苦,胃口寡淡,喝得格外温吞,不过勺子沾一下汤,放在嘴唇抿一下,全然如她所言是在陪她。 洪叶萧看在眼里,另拣了勺,舀了满勺,递在他唇畔。 拿汤来玩的谢义柔一愣,忽然脸红起来,病容反有几分气色,小声说:“我自己可以。” 于是喝了小半碗,后来吃饭时,洪叶萧搛去的肉蔬都吃完了,米饭也吃出了缺。 余的都进了洪叶萧肚子,她是真还没吃晚饭,又比不得谢义柔挑吃的猫胃,忙了一天,确实饿了,埋首大口吃完。 她将餐盒摞回保温桶,包括他剩的那些,搁回床头,再把桌子收好。 谢义柔从始至终目光追随。 直到她弯腰去掀了他的被,谢义柔不禁用衣角去往下扯遮,可下面分明也穿了病号裤。 “做什么……”他支吾道,尾音上扬。 “抱你去洗漱。”洪叶萧说罢将他抱去病房内设施齐全的浴室。 她没有横抱过他,都是竖抱,一般先有拖手拉过来的趋势,他累得昏昏欲睡也知道把腿盘上来。 只是,现今他伤在心脏位置,显然没法竖抱,否则压到伤口。 是以谢义柔手脚都有点不大知道怎么搁,只觉是一个离她分外近,却从未有过的视角,片刻呼吸便被放坐在浴缸边沿。 洪叶萧利落去剥病号服的纽粒,又被他揪住衣襟的扣。 “做什么……”他又问,脸颊烟霞绯红。 “洗漱啊。”她问过医生,伤处绝不能碰水,洗澡只能等拆线,避开伤,擦拭身子是没问题的。 “擦身子,用毛巾。”她怕他还问,因而后半句特意补充。 “哦。”谢义柔知道是擦身,只是,怎么是她来。 前些天都是爷爷来帮忙,倒是有专业护工,但他不习惯生人碰,宁愿自己忍痛擦,爷爷不让,怕他反手时会扯裂伤口,面对爷爷,他倒不觉忸怩,总之内裤还穿着,要擦那地方时,爷爷也会另拧了毛巾给他,然后去外边等,对了,来浴室这段路也是坐轮椅推过来的,怎么—— “做什么……”他霎时回神,揪住内裤边沿,又开始问。 “不脱怎么擦?”洪叶萧一把拽下,轻飘飘丢在大理石台面上,那里已堆有病号衣裤。 水沥在洗手池的声响传来,是洪叶萧在拧毛巾,她劲大,毛巾拧得十分干巴。 干巴到他觉得擦在皮肤上有些痛,像刮痧一样在身体上游走。 手臂被牵起,任何死角都袒露在她眼底。 包括那道为了做心脏缝合,而在胸腔打开切口,留下的那道手指长,密缝着细线,像蜈蚣一样的丑疤。 洪叶萧换了毛巾,弯腰要擦那个完全不陌生的地方。 只是,手背被坠上啪啪嗒嗒的湿热,抬眸见谢义柔垂首抹泪。 “我弄疼你了?”她停住站了起来。 谢义柔吸了吸堵住的鼻子,无声摇头。 “那怎么哭了?” 他又摇头。 谢义柔自己也不明白。 于是乎,洪叶萧后半程抹拭时,谢义柔垂嗒嗒的眼泪没断过,明明她轻得不能再轻。 只是后面放他在盥洗台的镜前,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与他时,他望了镜子一眼,忽然反应剧烈,背过身去,分外迫切的哭腔:“我要穿衣服……” 洪叶萧便有数了,去外边拿了干净的衣裳裤来给他穿。 谢义柔这才泪洏洏刷完牙。 洪叶萧随即把洗脸巾往他脸上一盖,抹拭起来,只是他眼泪怎么也擦不尽,索性随他去,把人抱回病房床上。 “萧萧去哪儿……”他从被窝攥住她的衣角,靠在床头泪眼深望她。 洪叶萧垂视一下自己身上的水渍,“洗澡。” 待洗完,系了睡袍出来坐在床畔,谢义柔偎在她怀里愈发的哭。 她收着力道回抱,轻拍他后背,一下一下。 可她动作愈轻,他反而哭得愈是彻骨悲恸,反而像她的轻柔撩拨开了泄洪的闸口。 于是,她干脆偏首吻了吻他,舌尖撬开齿缝,混着泪水的咸,用力深缠唇舌。 偶尔停一下,依偎着喘,又吻过去,唇瓣揉碾到变形。 直到这场恸哭止歇,彼此额头相抵,她问: “谢义柔,要不要领证?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