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见对方整张脸因为急切而涨得通红。 罗敷听见他嘶吼。 “跑!” 罗敷像是意识到什么,猛地转头,不可置信地盯着身边的庞然大物—— 那酿成大祸的钻机。 季庭柯嘱咐,要她、一定怼着那方采样点工作的钻机。 也就在一个小时前。 男人骗她: 利用钻机,在取样点上打通、让地下的空气更开阔,以达到防止瓦斯聚集、处理积存瓦斯的目的。 他说,这样能救人性命。 但他没告诉她,岩石层下那一团巨大、渗水的空隙。 他没告诉她: 她救的,从来都不是他的命。 他也没告诉她: 这么做,会害死他。 罗敷抬起自己的手,她盯着自己凌乱的掌纹、夹杂了灰土、几粒石子。 她那只操作了钻机的右手微微抖着。 她像是不认识自己的手。 汪工让她跑。 她如果跑了。 ![]() 那在地下的季庭柯呢,他怎么办? 罗敷僵在了原处。 在失去意识前,她看到、是汪工卯着力气冲了上来。 对方的小臂紧紧夹着她的脖子,狠狠地把她贯在了地上,拖离了那块濒临崩塌的地表。 “走!” ** 罗敷错觉,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、很长的梦。 梦里,她还是那个被台里领导们戏谑、称为“刺头”的罗记者。 命运的齿轮在某一天,在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起、忽然开始剧烈地抖动。 再后来,她被上级为难、借口调任到新媒体部。 地方电视台里有自己的鄙视链,新闻部最牛、文艺部次之,然后是专题部、社教部。最后,才轮到新媒体部。 她年轻气盛。她拍下一封辞职信,是对职场小人、一记狠狠地掌掴。 她孤身来到西山。身边带着的、只有相伴了自己多年的相机。 在这里,在西山。 她遇到了一个满口谎话的男人。 他不像匹诺曹。 他说谎话的时候不会长长鼻子,只会一次又一次地、让她对他的兴趣更浓厚一分。 他撒谎的样子、竭尽隐瞒秘密的样子,像一根在她手心绷紧的琴弦。 罗敷喜欢他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。 她和对方上了床: 由此,猜谜语游戏逐渐演变为粗鲁、肮脏的两性较劲。 撕扯缠绵、不死不休。 男人的话总是很少。 他总是很刻意地疏离她。 他在床上表现得很凶恶,她就与他逞凶斗恶。 罗敷非常、非常喜欢挑逗他。 你看,那山,又远又高,想爬吗? 想。 她享受这样的乐趣,像是浸在水里tຊ剥洋葱一般。每隔一段时间,她就脱下对方一层伪装。 直到露出男人那颗由铅做的心—— 铅做的心和死鸟,是上帝最珍视的东西。 他的灵魂、他走过的路,都牢牢地驻在了她的眼里。 后来,没过多久。 他又说: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 而后,一头钻进了矿井里、再也没有出来过。 至此,罗敷终于从噩梦中挣脱。 她闻到了浓烈、呛鼻的消毒水,她奋力睁开的眼里,砌满了茫然、入目一片白。 她不是一个人。 她的身侧,还有一个满身灰土、头发凌乱的男人。 男人靠在床头趴伏着,看不清脸。 罗敷心里松了一处。她轻轻地叫了一声,指腹触到了男人的头发。 或许是为了骗自己。 她眼睛颤了颤,说了句:“你没事就好。” 对方听到了。 男人猛地抬头,像是也被魇住了、慌慌睁开通红的眼。 他不是季庭柯。 在看清对方脸的一瞬。 罗敷的脸色,一寸一寸地灰败了下去。 她叫了对方的名字。 “汪工。” 她问:“他人呢?” 汪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。 他用手抹脸—— 手上的土也多,面上的灰也多。 越抹越花,直到掌心沾染了点濡湿。 他的掌心罩在眼睛上,忽地、死活都不肯动了。 良久,罗敷才听到了他泛哑、压低的声音。 他说:“季庭柯还在下面,没能出来。” 42.向前看 罗敷搡开了伏在身侧、挡住她动作的汪工。 她赤着脚,踩在医院冰凉的地砖上。 地砖的温度顺着女人的脚底,一路攀爬、凉到了心里。 这里,她立足的这栋大楼,是距离钼矿附近、路程最近的一家医院。 透过医院的窗向外远眺,依稀还能窥见“精诚矿场”的招牌。 它被揭开了钼矿那层神秘的面纱。暴露在外的部分,豁开、陷下去一个大洞。 罗敷的耳边,仿佛响起了有规律的、交错的鸣笛声。 或许,那是警方的鸣笛声。又或许,来自呼啸而过的消防车。 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。 她听见汪工的声音在后头: “搜救的队伍已经到了。” 他压低了声音。 “万一,有奇迹呢?” 万一呢? * 那天之后,又过了一周。 又遇熟悉的、令人生厌的雷雨天。 后儿坪的“史家鱼加面”,在一记闷雷后,不出意外地、再一次跳了闸。 张穗的生意较以往更好。最近,她找水货市场新进了一批小银鲳,十八块钱左右一斤。每天上供氧机养着,拎着扇子、抱着臂在檐下跟人抱怨: 实在是难伺候。 “这鱼,水面上撒的饲料不吃、水底的饲料也不吃,只吃中间飘着的。” 说话之间,她还在拿眼觑着外面—— 出了檐外,雨水固执顽强地倾倒在瓦楞铁皮上。天边一道闪光翻卷,风暴已然脱了缰。 这一场雨,简直和大暑那天、瞧着一模一样。 只是这一次,前台后墙处悬着的电闸箱前,再没有一个推闸、复位送电的男人身影。 张穗知道:对面的鱼加面馆,又新招了个水灵灵的丫头。 话多嘴甜、心思活络。只可惜,眼底没活儿。 对方不会拨闸送电,又常常说一忙起来就忘了收面钱。 凡一遇到事,下意识地就找史常铸。害得姓史的家中起火、老婆急得上来就给男人俩嘴巴子。 挨了两巴掌,史常铸捂着左半边脸,啐了口不带血的唾沫。 有时候,旁人也问他:“以前做事、手脚最麻利的季小哥,怎么现在不在了?” 问多了,史常铸肉眼可见得烦躁。 他在别处,其实还有分店。 这一周,心思却几乎全耗在了后儿坪,说话像是要喷火,也不知是冲谁。嗓门儿震天地: “死了!都死绝了!” 又是唏嘘一声,那人抻大了浑浊的双眼:“死了?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