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脊在大厅左等右等都不见沈亭山归来,周围丝竹管弦、温香软玉,书也看不下去许多,正要起身离开,身后忽得传来一声娇媚的女声:“这位爷也是找崔娘的吗?”
陈脊回身望去,却是位千娇百媚女娇娘,一袭薄纱绿衣,怀中捧着琵琶,在烛火的映衬下,如初春的嫩芽,惹人垂怜。 陈脊向后退了半步,躬身行礼,说不出话来。 女子满脸泛红,应是醉了,失望道:“我就知道,人人都是找她。” 她说话又夹着酸,陈脊噎在了原地。 女子又道:“我叫阿莺,适才我在台上弹琵琶时,你为何瞧都不瞧我?我与崔娘比,差了很多吗?” 这话陈脊更不知该如何回答,他总不能说,适才自己心里只想着沈亭山,甚至都没听见琵琶声吧。 阿莺不知陈脊是个闷葫芦,只当他不屑与自己说话,脸上有了愠色:“哼,凭你是什么货色也想见崔娘?她的相好可是盐法御史李永安。就算你是什么盐商会会首,人家连正眼都不会瞧你。” 听到李永安和盐商会会首几个字,陈脊猛地回过神,终于说出一句话:“李永安?马荣和崔娘?” 阿莺坐到陈脊原本的位置上,拿过桌上的酒壶,却是空的,忿忿道:“挺能喝呀你。” 陈脊怯怯道:“马荣常来这不是找莺姑娘的吗?怎么......是崔娘呀。” 阿莺听了这话,脸上愠色更甚,带着哭腔道:“这个没心肝的哪里还记得什么莺姑娘,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?”阿莺说着又拿起了空空如也的酒壶,一气之下将酒壶掷到地上,娇声骂道:“连个破酒壶也欺负我!还是崔娘命好,不用跟我们似的在这抛头露脸的弹琴唱曲。她只需要在那屋里坐着,就会有大把人来找她。” 阿莺语气恨恨的,嫉妒的人最是容易套话,她才不管会不会泄了人家的秘密,最好是全说出来才顺心。 陈脊试探性问道:“除了李永安和马荣,还有其他人找她吗?” 阿莺看起来醉醺醺的,她没有回答,而是自顾自说道:“马荣这王八羔子板上钉钉的说会接我离开,转过头魂也被那小狐狸精勾去。崔娘有什么好的,不就是会弹个破箜篌吗,弹弹弹!” 陈脊又问:“我听说县里那个姓李的执事也常来这?” 阿莺扭头看了陈脊一眼,笑道: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他以为替崔娘杀了几个人,崔娘就会跟她?痴心妄想!” 阿莺站起来起来,揽过陈脊的肩,朱唇亲启在他耳边低语:“如果你也肯为我杀人,我就跟你走。” 耳边突如其来的酥麻唬得陈脊连连后退,没留意撞到身后的凳子,失了重心,眼看就要摔倒。 好在沈亭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,将他扶住,又解围似的,对阿莺笑道:“你看,杀掉崔娘如何?” 沈亭山突然冒出来,阿莺却不惊讶,也不问来人是谁,反而媚态更甚,笑道:“呦,哪来的俊俏郎。我可不敢,姓李的会要了我的命” “你怕他底下的打手?”沈亭山将陈脊按回到凳子上,向前贴近阿莺,在她耳边低语道:“我会保护你。” 沈亭山大胆的举动让阿莺有过瞬时的慌张,但很快便反应过来,她不甘示弱地双手攀住沈亭山的脖子,笑问:“难道你也养了打手不成?” “我自己就是打手。” 阿莺闻言微怔,不着声色地将沈亭山推开,冷tຊ笑道:“套话可以,骗感情不行。” 她随手拿走了沈亭山别在腰间的酒葫芦,轻啜了一口,又道:“别以为我真的醉糊涂了,你们是官府的人。” 沈亭山笑道:“丰姿冶丽的莺姑娘果然名不虚传,怪道那么多男人为了你争风吃醋。” 阿莺瞥了沈亭山一眼,冷笑道:“你这是在挖苦我?” 沈亭山满面诚恳道:“我又怎会挖苦姑娘。这些日子查案,我可是听不少人说起莺姑娘的美名,是谁为了姑娘大打出手来着?” 沈亭山给陈脊使了个颜色,陈脊立时会意,开口说道:“马会首和巡检司的赵差役!” “正是呢!”沈亭山笑道:“我们男人最是懂男人的心。这马会首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为了你争风吃醋,这要是传出去,多丢人啊。可马会首却不管不顾,可见他对姑娘是真心的。姑娘可莫要因为什么事冤枉了他。” 听到这,阿莺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,轻笑道:“我也不问你们是何人,你们也别向我打听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沈亭山见阿莺情绪暂定,立即正色道:“我们不是打听,而是询案。姑娘最好是配合官府的调查。李执事,他可曾来过此处?” 沈亭山说罢便直勾勾的盯着阿莺,见她眼神闪烁不定,心中明白她的挣扎,又说道:“姑娘放心,我们只查案,你与马荣的私事我们不会管。既已置身欢场,若你知道些什么却又刻意对官府隐瞒,只怕会对你自己不利。” 阿莺显然已经很清楚沈亭山的意图,也明白自己的处境,她咬了咬唇,又呷了一口酒,开口说道:“前一晚来过,他和马荣一起,是我和崔娘作陪的。” 陈脊问道:“你们四个一起?” 阿莺点头道:“他与马荣相约,点了我的花牌。马荣……点了崔娘的。” 沈亭山道:“当晚发生何事?详细说来。” 阿莺酿了酿勇气,才慢慢讲起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—— 那天晚上,其实是阿莺和李执事第二次见面。 第一次见面时,李执事蛇头鼠眼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 “他当时就在崔娘身后,也不说话,就是悄悄跟着。我瞧见了,走过去喊了他一句,将他唬了一跳。崔娘听到动静,回过头看他,他立刻慌里慌张的,逃也似地跑了。他跑的时候走摇右拐的,看着着实龌龊。” 陈脊听这描述,与自己印象中的李执事倒是大为不同,好奇道:“他寻常都是一副傲气的模样,走到哪头都抬得高高的,怎么......” 阿莺摇摇头道:“我又不认识他,怎知他平时如何,反正我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的情景。寻常客人来了,要么纳门钱听曲,要么点花牌叫姑娘,哪有这般悄悄跟在姑娘身后的人。” “他那次来只是单纯为了跟崔娘?” 阿莺笑道:“那不是,他是来‘紮火囤’的。” “紮火囤?”陈脊问道。 “就是美人局,男盗女娼最是来钱。他们用自己的妻子,或找我们这样的人去假扮妻子,装成圈套,引诱良家子弟,一等成就好事,就率人打将进来,诈他一个小富贵。姓李的自小就被人欺负,进了丧行后与打手们有了接触,索性就自己组了个帮派。这里头都是些不良之徒,凌弱暴寡,干这种没天良的事正合适。” 陈脊听到李执事竟是组建打行的人,面露惊讶,瞪大眼睛看向沈亭山,却发现他神色颇为淡定。 “李执事跟踪崔娘,莫不是要崔娘帮他做紮火囤?”沈亭山追问道。 阿莺冷笑:“他哪里舍得,崔娘可是他的观音菩萨。他要日日来供着,只求菩萨现身。” “那第二次见面呢?”沈亭山问道。 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,阿莺脸上露出了些许痛苦。 阿莺没想到点自己花牌的竟然是李执事。自从她和马荣好了之后,就再没有接过别的客人了。阿莺反复与龟公确认了许多次,龟公都说没有叫错人。更令阿莺绝望的是,马荣也在这个局上,而他点的是崔娘。 那晚,李执事、马荣、崔娘和阿莺四个人就在三楼的右上房里,倚翠偎红,杯觥交杂。 酒至半酣,马荣竟趁着耳热戏侮起崔娘来。 这崔娘虽非教坊司官妓出身,却与寻常私娼不同,凭借一手绝佳的箜篌,素来只以艺侍人。 她见马荣酒后开始犯浑,立即喝止道:“马会首还请自重,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!” 怎知这马荣倚酒三分醉,更要用强,崔娘忙跰跰而逃,衣袖却不慎缠在桌角,又被马荣抓住强搂入怀,一时脱身不能,只得高声呼救。 阿莺虽素来不喜崔娘,可见此情状,也挣扎着要去帮忙。谁知李执事却也将她死死圈住,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幸而四人正在不可开交时,龟公带着打手进来制止。 “崔娘是金凤楼的摇钱树,鸨妈才不会让马荣这么轻易得手。再说,若真的得手,鸨妈又如何同李御史交代?” 沈亭山问:“后来呢?” “后来崔娘便借着打酒的名义出去了一阵,后头再回来时马荣已醉得不省人事,我们便打发他家小厮来将他带走了。” 陈脊问:“那李执事呢?” 阿莺怔了一会,呷酒道:“我跟他回了房,大概丑时初刻才走。” “崔娘离开的时候,你为何不跟着离开?” 阿莺苦笑道:“你以为我是崔娘吗,有大人物护着我。我不过是最卑贱的人,只能呆在我该在的地方。” 听到这陈脊心里涌出一阵难受,想要说些什么,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。 世间不平之事太多,身不由己这一项最是伤人。 沈亭山也没有说话,而是从腰间取了另一葫芦与阿莺碰杯对饮。 阿莺望着沈亭山二人,良久,冷笑道:“你们在同情我?你们同情我干什么,我是娼妓,最是无情。管他是马荣还是什么李执事,对我而言都是男人,都一样。” 沈亭山看着阿莺,明白了她许多的言不由衷,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戳穿她,而是摆出一副官架子,正色道:“李执事离开时可有人看到?” 阿莺脸色顿时舒缓了许多,笑道:“门口龟公彻夜看守,你们去问问便知道。” “李执事走时可有带着什么东西?” 阿莺顿了顿,肯定道:“什么也没带。” 沈亭山低头忖思了一阵,又问道:“崔娘去哪了,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,她竟不在?” 阿莺没好气道:“一大早便出去了,说是去赴约。我又不是她的老妈子,我管她去哪?” 阿莺说完起身将酒葫芦塞回到沈亭山手里,盈盈笑道:“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,你们点我的花牌吗,不点我可要去接别的客人了。” 陈脊闻言顿时慌张了起来,拉着沈亭山站起来,躬身行礼道:“多谢姑娘相告,我等这就告辞。” 出了这虎狼窝,沈亭山终于憋不住笑,朗声道:“你怕什么,她能吃了你不成。” 陈脊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,连声道:“不合于礼,不合于礼。” 沈亭山笑道:“行了,我带你去个不吓人的地方。” 陈脊疑惑地看向沈亭山,沈亭山撇嘴笑道:“赌坊。” 陈脊几乎是被沈亭山架着才上的驴背。 他满脸苦色,吞吞吐吐地恳求道:“这赌坊要不你自己去吧,我实在不成。” 沈亭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,他这人素来不爱强求。但今儿为了陈脊,勉为其难破了例。“这赌坊你跟我去也得去,不跟我去也得去。 ” 一瞬间陈脊脑子里飞过许多借口,再次求告道:“欢哥!欢哥是涉案人员,但我们早晨急着查案,并未派人拘他,我现在就回县衙带人去拿他!” 沈亭山才不听陈脊这许多废话,手中的驴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重重地抽在他的驴背上,驴登时吃痛疾走。 陈脊惊得大叫:“驴儿!驴儿!你可不是马,慢点!慢点!” 二人要去的赌坊位于城东财神庙旁。 据说,凡是进入赌坊的赌徒都要先到这财神庙里诚心供奉。而庙里的庙祝,白日睡觉,夜里营业,专解这‘十年扬州梦’。 “若是得了好签便要给这庙祝十贯随喜功德钱。所以啊,这里头的庙祝,人称‘钱十贯’。”沈亭山一边说,一边将驴系在离庙不远的树桩上,“你看,那就财神庙。” 陈脊跟在沈亭山身后,只觉背后一阵发凉。虫鸣混着蛙叫,夜半更深,只有不远处庙前亮着两盏灯笼。那红色的光在黑夜中忽明忽暗,孩儿性的躲藏,十分瘆人。 “我......我怎么觉得这比义庄还要吓人。”陈脊咽了咽口水,嗫喏道:“不是说去赌坊吗,来这里干什么?” 沈亭山微笑着点亮手里头的灯笼,照亮了前路,说道:“这神明,信则有不信则无。我们既然要去赌坊,就tຊ得先来拜拜。万一神明保佑赌赢了,你我就辞官回家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不比眼下快活?” 陈脊心知沈亭山又在说笑,白了他一眼道:“那我一会可得好好祝祷,叫财神爷开开眼,切莫叫你这样的人发了达。” 沈亭山大笑道:“为什么?” “以你这般随性的性格,只怕你三天耕地二天睡觉,白白糟蹋老天的土地。” 沈亭山闻言笑声越发大了,说笑着从怀里取出两个面具来,并将其中一个递给陈脊,“把面具戴上,免得财神爷认出我们这两个不恭不敬的人,挡了以后的财路。” 陈脊听话地将面具戴好,半信半疑地跟着沈亭山挪进庙里,全然没有注意到里头正有一双目光紧紧盯着他们。 这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者,静静地坐在暗影里,眼神锐利而冷峻。 他很喜欢这些在黑暗中踏入此地的香客,他们的眼中或闪耀着贪婪的光芒,或带着忐忑的不安。 这些人性欲望能让他感到极度的兴奋。利用这些欲望,他就能像操控木偶一般,让这些香客在自己编写的戏折子里扮演各自的角色。无论手段如何残忍,过程如何曲折,只要结局是万贯家财,这些人都会心甘情愿为他所用。 “求签?”老者的声音轻飘飘的,却带着冰冷的寒意,“三柱清香,九次叩首,财神开口,施恩望报。” 陈脊和沈亭山听到声音左右找了许久,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他。 陈脊悄声向沈亭山问道:“这应该就是钱十贯吧。” 沈亭山微微颔首,随后走向钱十贯,恭敬地躬身行礼:“不求签,但问卦。” 钱十贯嘴角掠过一丝笑意,“问的什么卦。” 沈亭山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伸手将卦桌上的茶盏盖掀开,然后用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。 这个动作让钱十贯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。他抬起头,仔细审视着沈亭山,良久,他才再次开口,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:“之前不是你。” 沈亭山微笑道:“以后只会是我。” “里面说话。” “请。” 陈脊看着两人的这番对话,惊得瞪大了双眼。沈亭山悄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示意陈脊莫要多问,跟着他走便是。 钱十贯将二人引到神像前,拿起案上用来清理焚烧炉的铁棍,朝上一掷,正中财神爷的右眼。神像顿时缓缓右移,机关应声而开,这神像之下竟还藏着一条地下密道。 沈亭山心中暗叹不已,金凤楼那几个打行的人果然所言非虚。 原来,这财神庙求签是假,谋财害命是真。 掀开茶盏,敲击桌子便是他们打行既定的暗号,意思就是,有人想委托杀人。 盐行、药行底下有众多散商行店,打行也是一样,由各个分散的小团体构成。 这李执事便是其中青偃帮的头儿,而这财神庙便是打行行首所在之地。若是有什么大事各小帮无力解决,他们便可到此寻找行首的帮助。 适才钱十贯问的“之前不是你”,意思就是之前青偃帮的头儿应是李执事才对。 沈亭山二人一踏进密室,便见中间有张巨大的赌桌,有个人背对着他们慵懒地坐着。 钱十贯恭敬道:“主上,青偃帮的人来了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