嘀咕道:“还有一行字,只是这绣工有些差,巧儿,去拿纸笔来。” 拿纸笔,就是要把上面的字一笔一笔地拓下来。 唐见溪拓的很快,不过片刻,一行清秀的字便赫然出现在纸上。 “谢公子,这是一句词,共有八字。” “是什么?” “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。” 什么意思? 魏迟越脸色茫然地看向唐见溪。 唐见溪拧着眉,想了好一会,突然一拍大腿,“这首词我知道。” “老爷,你快说!”陶巧儿比魏迟越还要性急。 “词牌名为《扬州慢:淮左名都》” 魏迟越脑子空白一瞬,“扬州慢?” “讲的是词人有一天经过扬州,见扬州一片萧条,心中十分悲凉。 扬州自古是淮南东路的名城,故称淮左;这里又有一座非常有名的亭子,叫竹西亭。 他在亭子里稍作停留,想到扬州城曾经的风流繁华,心中感慨万千,回家就写下了这首词。” 唐见溪趁机还不忘点评几句。 “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。淮左对竹西,名都对佳处,对得算不得巧妙,但胜在工整。” 陶巧儿压根不想听什么词啊,诗的,她只想知道一件事。 “谢公子,明月的襁褓里怎么会藏着这样一句话?” 魏迟越咬着后槽牙不说话。 ![]()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握成拳头,发出可怕的“咯咯咯”的声音,眼前感觉东西都在晃,桌子在晃,墙壁在晃,人影也在晃。 晃动越来越剧烈,如同地动山摇一般。 然后,他的耳边听到了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 山崩了,地裂了。 魏迟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,也在瞬间塌了下去。 良久。 他嘴唇轻颤:“是什么意思,我也不知道。” 知道,也不能对你们说。 他抬起眼,看着唐见溪。 唐见溪被他充血的眼睛吓到了,“谢公子,你……” “我很好。” 魏迟越站起来,“有没有水,我想先洗把脸。” “有,有,有。” 陶巧儿走到里屋,端出一盆冷水,放到一旁的小几上,“我再添点热……” “不用,就冷水。” 山里的水,冷的刺骨。 魏迟越把整张脸都埋下去,身体狠狠打了个激灵,一下子就还了魂。 他僵立片刻,终于在唐见溪夫妇焦急的目光中,缓缓开口。 “静尘的棺材已经合上,她的心魔是陆时,那一段锣声是陆时中举游街的大锣和唐家戏台上的小锣,发出的声音。” 唐见溪一拍额头:“哎啊,我想起来了,是同一天。” “严如贤死了,李兴的女儿丽妃死了,李兴和他两个儿子也难逃一死,陛下下了罪己诏,这一切……” 魏迟越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。 “一切都是陆时做的。这二十六年,他爬到这样一个高度,活成一个孤种,就是想为你们的先生,为唐家讨一个公道。” 魏迟越把帕子塞进怀里,深吸一口气,“他之所以这么做,是先太子的意思。” “什,什么?你说什么……” 魏迟越的话,让唐见溪的世界一下子颠倒过来,气息都不稳了。 “太太。” 魏迟越转动眼珠,落在陶巧儿的身上。 “如果你想让唐明月一辈子平平安安,就把这襁褓烧成灰,扔河里,埋土里,怎么着都行,就是不能留下来!还有……” 他的声音陡然变厉,眉目深沉冷峻。 “刚刚我说的每一个字,包括这块帕子,你们都咽进肚子里,带进棺材里,连唐明月也不要告诉,这一趟只当我没有来过。” 陶巧儿完完全全被魏迟越的话惊到了,吓得一动也不敢动。 “下面,我想洗个热水澡,吃一顿热饭,然后好好睡一觉,明天一早我会离开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信。 “这是唐明月给你们的,过了中秋,她就会动身回木梨山。” 魏迟越把信放下,转身走出去。 手正要去开门的时候,他又转过身。 “以后,别让唐明月去京城,就留在这木梨山,太太平平过日子,我会来看她的。” 男人远去的身影,像四周沉默的群山,与夜色融化在一起。 陶巧儿刚想问一句“你来看她做什么”,目光一偏,见男人已是满面的泪水。 “老爷?” 她一声惊呼。 …… 山里的夜风,很大。 朱青等在半路,见魏迟越走近,忙迎上去:“爷?” 魏迟越点点头,没说话。 主仆二人一路安静,朱青好几次挑眼看看三爷的脸色,欲言又止。 到了客院,魏迟越停下脚步,“先洗澡,再吃饭,再让人送壶酒来。” 朱青吸气:“爷,咱们是要在山上住几天,还是……” “明天一早出发,赶回京里过中秋。” 魏迟越说完,再不开口说一句话,饭也只是垫了两口,一壶酒喝完,倒头就睡。 朱青吹灭了灯,掩上房门,默默地守在了外面。 酒能助眠,魏迟越头一挨着枕头,便没了知觉。 下半夜。 各种杂乱的梦,纷至沓来。 一会是他和淮右躲在窗户下,屋里父母在低声争执,爹摔门而去后,娘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声。 一会是淮右眼泪汪汪的扑进他的怀里,哽咽地问他:“哥,娘为什么不喜欢我,我哪里做得不好?” 一会是爹厉声对他呵斥:“你妹妹身子弱你不知道啊?带着她爬高上低,万一摔出个好歹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 最后的梦境,是在夏天的午后。 他和淮右困极了,睡在榻上,娘在一旁给他们打扇。 不知为何,扇子停了,他觉得热,迷迷糊糊睁开眼,入眼是娘冰冷的眼睛,正死死的盯着…… 他被那双眼睛里的阴毒吓了一跳,毫无预兆的惊坐起来。 梦,倏的惊醒。 第四百一十八章香客 朱青正打着瞌睡,忽然听到房里有动静,赶紧推门进去。 点上烛火,走到床边,他伸手一探,三爷竟是一背的冷汗。 魏迟越挥开他的手。 “给我拿盅茶喝。” 朱青往冷茶里兑了点热水,魏迟越一口气喝完,身子往后一趟。 “没事了,你去吧。” 朱青默不作声的替三爷掖好被子,掩门离去。 一灯如豆。 魏迟越看着头顶的帐帘,静静的回忆起一些事,一些人。 是的。 娘盯着的人是淮右。 从郑淮左记事起,就知道爹和娘各有偏心,爹偏心妹妹,娘偏心他。 唯一的区别是—— 爹偏心妹妹的同时,对他也十分的疼爱;而娘对妹妹,则完完全全的冷漠无视。 他替妹妹打抱不平。 妹妹那样可爱,字写得那样的漂亮,书读得那样好,什么都乖乖巧巧的,为什么娘对她丁点都不喜欢。 为什么他生病了,娘能守他一天一夜;妹妹生病了,守在床前的,只有爹?不都是一个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吗? 为了这个事情,他甚至还跑去质问娘。 娘什么话也没有说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然后让他滚出去。 正因为娘对淮右的冷漠,他这个做哥哥的,就分外心疼自家妹子,到哪儿都带着她。 其实他们兄妹俩哪里都去不了,祖父不待见父亲,也不待见他们。 祖父不待见父亲的原因,据说是因为娘。 郑家从武,因此娶回来的女人,个个雷厉风行,都是直爽的性子。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,是爹自己看上,硬要求娶回来的。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:兄妹俩生的日子不好,是鬼胎,和尚批命说会克郑家。 他们兄妹俩的活动范围,仅限于海棠院,就算逢年过节,他们都不能走出海棠院的大门。 他们一家四口就只能在海棠院,自个过年过节。 好在祖父虽然不待见他们这一房,吃穿用度上却从来不苛刻,别的房里有的东西,他们一样不少。 唯一苛刻的,是没有丫鬟仆妇侍候,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做。 爹每天无所事事,除了教他习武,教妹妹读书外,就是打理海棠院;娘则洗洗衣裳,偶尔动动针线。 一家人的日子,过得平淡无波。 每年的七月十四,爹都会去庙里添香油钱,爹给他们兄妹俩在庙里点了两盏长明灯。 每到这一日,爹天不亮就出门,娘搬把竹椅在院子里等,他和淮右就陪着娘一道等。 爹从来不会空手回来,会给他和淮右带些外头的新奇玩意。 娘也有。 但娘的东西,爹从来不会拿出来给他们看,都是关起门来偷偷给娘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