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着她今后还不晓得要有多少麻烦事要找上我。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,可是谁叫你娘于我有恩? 7 小时候,我阿娘生我弟弟时难产。 接生婆见了情况,只问我阿父:「保大还是保小?」 阿父犹豫了一下,反问接生婆:「肚子里的带把不?」 接生婆点点头:「屁股墩露出来了,是个小郎君。你可要快些想好,不然一会儿他可就要憋死在肚子里了。」 阿父一咬牙:「保小。」 我远远地听见阿娘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嘶吼。 牲畜垂死挣扎也不过如此。 听得我心里直发堵。 阿父不让我靠近阿娘生产的地方,我就悄悄地躲在草垛后边,用细长的两根手指,拨开成捆的草偷看。 入眼一片猩红。 阿娘的下半身像是被泡在血池里。 她现在痛昏了过去,已经叫不出声来了。 接生婆用剪子剪开了阿娘的产道,双手就在里面翻来翻去,把我的弟弟整个从我阿娘被剖开的身体里翻了出来。 不过他也没能成活。 接生婆没注意,叫我弟弟被脐带缠死了。 阿父接连失去两个亲人,一夜之间长出了不少白头发。 可是没过几年,他又兴高采烈地给我带回了新的阿娘。 ![]() 周围的人都叫她阿梁。 我叫她梁姨。 任凭阿父怎么打我我都不改口。 梁姨也不勉强我。 她是个和气的、面团一样的人,中等身材,体格壮实,干活有一把力气。 我逐渐喜欢上了她。 有时候我也想着,阿娘走了这么久,梁姨一直待我如己出,我欠她一声「娘」。 可你说这欠着欠着,怎么就还不清了呢? 我清楚地记得梁姨生产那天,我的心里忽然堵得慌。 好像当初偷看我阿娘生产一样。 我几乎是跑着奔向她生产的草棚子。 这时候,很多妇人生产都是到路边甚至是坟地上生。 这个草棚子是曾经的太守出行时,为避让车架,不让产妇冲撞贵人特设的,后来反倒是便宜了这附近的产妇。 我到时,只听见接生婆长叹一口气,叹得我浑身血液凝固。 阿父借了好几口锅烧水,蒸腾的热气中,接生婆摇摇头,说:「不行了。」 我脑子嗡嗡作响:「怎么就不行了呢?你看看她,多壮实的一个人,她怎么就不行了呢?」 接生婆看着我,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。 「小娘子还没出嫁,不晓得这里面的厉害。不管看上去多么壮实的人,生孩子都是跟阎王较劲哩。」 到头来,梁姨的结果也不过是和我阿娘一样,鲜血淋漓地被裹进一卷草席。 8 从那时起,我就害怕生产,害怕得时不时就要做恶梦。 梦里一会儿是我娘,一会儿是梁姨。 白惨惨的脸,一步一个血脚印。 走到我跟前时,脚下已经蜿蜒出一条血河。 脸皮浮肿的婴儿就在那血河里浮浮沉沉,然后忽地,唤我一声「阿姐」。 可是,我是个女人。 我总要出嫁,总要怀胎,总要生产。 我看着一天天鼓起来的肚皮,疑心自己命不久矣。 故而发动那天,我抓着树干,指甲深深地嵌进树皮里。 我只能这样挣扎。 这时候,村里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。 她径直走过我面前,然后又折返了回来,仔细地端详我。 许久,她从袖口里取出一截黑乎乎的茎,塞到我口中。 我没有力气拒绝,这东西入口即化,竟顺着我的喉咙,流向了我的四肢百骸。 一时间气力上涌,我仿佛活了过来。 习惯性一摸肚子,却发现,小腹平坦光滑。 我的孩子没了。 那女人说:「你的孩子与你无缘,就算出世,也是个死胎。而你若是执意生下他,反而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,故而我替你把他化了去。」 我既感激又疑惑:「你是仙人吗?为何要救我?」 她已经走远,空中传来她的话音: 「我与你有一段因缘,日后你就知道了。」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那棵千年的人参精。 9 兵荒马乱的时候,我郎君被流亡的溃军抓去吃了。 我十八岁就守了活寡,又不想改嫁再伺候男人和生产,就当起了接生婆。 所谓三姑六婆,最是下九流。 又因为接生婆手上沾过女人和胎儿的污血,男人们觉得晦气,多干几年,便没人敢上门提亲。 而我更是接生婆中的佼佼者,人称「王巧手」。 因我这一双手,是天生就该干这行的材料。 手掌小,手指却很长,尤其是食指和将指,还要比无名指长出两个指节。 妇人生产,如果是大产,看不出我的功力。 如果是难产,就到我出马了。 我将手指伸进去,慢慢地转动胎儿的位置,直到他的头朝着金沟。 然后使劲,配合产妇将胎儿引出。 遇上身体过大,实在过不了产道的胎儿,我也有办法。 我自制了一柄两头尖的镊子,伸进妇人的产道,凭着一股巧劲把胎儿搅碎,然后一块一块夹出来。 前后要忙活半天,把小骨头渣子、小肉碎儿都夹干净才算完。 这些都是需要眼力、手力和经验的活儿,也是我的拿手绝技。 可惜的是,遇上后面这种情况,主人家往往更希望我一剪刀下去,保住小儿。 10 我一路遮遮掩掩,带着小人参精回到我的茅屋。 门上挂着的成串的小木片晃动了一下,屋里立刻窜出个黑瘦的小孩,冲我比划着什么。 这是我收养的小哑巴。 他去年流浪到这边来,我见他可怜,就收养了他。 他虽然不会说话,但是很有力气,砍柴担水不在话下。 就是要养活这个年纪的小孩颇费粮食,我这才去了杨府,想多挣些银两。 贵人的差事果然不好做,涉及后宅阴私的更是如此,一不小心,钱没挣着,命还要搭进去。 我又掂了掂那几两赏银,盘算着,节省一些,还能撑一些时日。 我转身放下挎篮,抱出小人参,对小哑巴说:「去给你妹妹打瓢水来。」 他比划了两下,似乎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。 随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中,人参变成了婴儿,哇哇直哭。 「不就是妖怪嘛,有什么好怕的。」 我看着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小哑巴,瘪了瘪嘴,全然忘记我第一次见到小人参精的模样。 傍晚吃过饭,我在屋里收拾行李。 吃的穿的,连同门上的小木片都装好了。 「我这一趟出门,惹了一些麻烦。咱们得走远点,免得叫麻烦追上。」 小哑巴点点头。 落了锁,最后看一眼这个我才住了几年的地方,还是转头走了。 连年的天灾人祸,老百姓流离失所。 我也是流浪惯了的人,虽然不晓得目的地在哪里。 但是北边刚刚打过仗,我们就往南边走,找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。 正好我这老腰腿骨,也不耐寒。 不过,我那时候预料不到,我将会遇见一场劫难。 11 我们是一个老妇、一个半大的小子和一支烫手的人参精。 故而,小路不敢走,怕被野兽叼了去。 官道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走,怕被兵匪掳了去。 南北交界,不少溃兵就地落草为寇,很是猖獗。 水路呢,不熟的船千万不能坐。 正所谓「车船店脚牙,无罪也该杀」,不知多少船家干着把人半路坑杀越货的勾当。 为此,我们走得很是小心,也耽搁了不少时间。 出发时,天上的雪撒在地上,盐似的。 而等我们跨过地界,到达南边,遍野都绿透了,湖上泛起清波。 风一吹,两个孩儿就像柳树抽条一样地长。 小哑巴已经完全长成了个大人,小人参精更是就地一滚,变成了三四岁小孩的模样。 我暗道,莫非妖怪就是妖怪,这生长的速度与凡人不同? 不过,小人参精的好奇心也跟着身量膨胀。 她总是问这问那,闹腾得很。 小哑巴手劲大、准头好,时不时打鱼给我们仨吃,她也去缠着,两只眼睛就跟着小哑巴的手一上一下。 有一天,她终于问我:「阿婆,我阿娘呢?」 这件事情是迟早要告诉她的,我没有隐瞒,一五一十地说了。 但是我要告诫她:「你以后,千万少跟凡人扯上关系。你要是不小心欠了凡人的恩情,之后麻烦事多着呢。 「但凡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,我都没那么操心。就怕你和你娘一样轴,非得给凡人报什么恩,把自己的命搭进去。」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12 又走了几日,能看见远处一点炊烟。 这是找到村子了。 我预备在这里补给食水,然后到更南边去。 还没等我再走前两步,闹腾的声音传来。 转过路口,有个妇人半蹲在路旁。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围着她。 有妇人有小孩,有一些残疾的老男人。 壮年男子,却一个都见不到。 我心中诧异,同时提起了十二分警惕。 那妇人忽然脚跟一软,就向旁边倒去。 一个老妇大叫起来:「快扶住她的腰。」 身边带着两个小的,我本来不欲节外生枝。 但是这几个照顾生产的,眼看着帮不上忙,我犹豫再三,终于还是开口说:「不如让老婆子我看看吧?」 「你是什么人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