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鬼的日子其实还不错。 不点显魂香的时候,徐衍压根感觉不到我。 他读书,我就飘到他怀里,嚣张地坐在他腿上。 他睡觉,我就飘去他枕侧,伸手虚虚描他唇瓣。 徐衍,徐衍。 你怎么连睡梦中,眉头都轻轻皱起? 我努力想抚平他眉心,却穿过他撞向了虚空。 这一刻,被我拼命压下去的难受全部涌了上来。 人鬼殊途,我早该知道。 更何况……我低头看向心口。 那里摇曳的一簇魂光,日益黯淡了下去。 这偷来的返世之日,我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。 夜晚是漫长而孤寂的,但徐衍点上显魂香的时候,我就装作一无所知且元气满满的模样。 我穿上他裁来的新裙,提着裙摆呼啦啦转个圈。 「怎么样,好看吗?」 徐衍打量我片刻:「公主是否瘦了?」 我一愣,倒打一耙:「你哪里找的裁缝,都没来量过就贸然制衣,衣裳可不就大了吗?」 徐衍却笃定地一摇头:「你的身量我一寸都不会记错。」 还没来得及感觉心口涌上的是什么滋味,他就已经绕着我看了一圈。 「你瘦了。」第一个肯定句。 「我……」 「脸也白了。」第二个肯定句。 「啥?」 「说话的声音都小了。」第三个肯定句。 我闭嘴得了。 徐衍停下脚步,定定地瞧着我。 那双深邃的点墨眼睛仿佛能看到我心里去,形似桃花的嘴唇一张一合,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。 「公主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」 我被他的眼睛看愣了,傻傻开口:「对的……我偷了你的显魂香,昨天晚上溜去皇宫找小太子了。」 徐衍的表情从严肃变得错愕。 我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,哈哈大笑:「想套我的话,这种程度怎么够?起码得色诱吧,徐衍。」 怎么可能告诉你呢,徐衍。 就像你的秘密,也不会告诉我一样。 我笑着往后退,动作太快,不小心撞到什么。 徐衍一把捞起了我。 咚、咚、咚。 是谁的心跳声,如此生机勃勃,如此前途灿烂。 又是谁,在此情此景下,心口仍然缄默如黄泉路上冰? 徐衍的手臂和胸膛都很温暖,我贪恋,却也明白该及早抽身。 我推他,他的手像铁铸的那样纹丝不动。 我泄气,瞪他:「徐衍,你到底想怎样?」 他一本正经道:「在考虑你建议的可行性。」 ? 我瞪大了眼睛,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我。 那张素白的脸离我越来越近,那形似桃花瓣的嘴唇只离我寸许之距。 跳城墙前,我有两个遗愿,一是吻去他眼角泪珠,二是尝尝他唇瓣滋味。 看来今天终于要得偿所愿。 我闭上了眼睛。 许久,没等到唇上辗转,反而感觉眉毛有点凉。 我睁开眼睛。 徐衍似笑非笑地看我:「你眉上有草屑,我帮你吹了。闭眼作甚?」 我气死了! 踮起脚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啵上他唇角。 柔软的、湿润的草木香气。 他的笑容凝固了。 我脸颊烧红,故作恶狠狠:「是你先招惹我的!」 徐衍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幽深,箍住我腰肢的手臂更用力了几分。 我被迫靠近他,莫名觉得有点口干舌燥。 「你……你可别胡来啊。」 徐衍挑了挑眉,笑得甚是好看:「怎样算是胡来?」 他靠近我,一手摁住我后脑勺。 「这样吗?」 我与他额头相贴,他的气息整个儿将我笼罩。 就在我以为他要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,他却只是弯了弯唇角,问我:「昨夜当真去皇宫见太子殿下了?」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木门哐当一声。 然后我听见小太子慌张的声音:「徐衍,我昨晚……啊!我什么都没看见!我是个瞎子!」 徐衍迅疾地抱着我转了个圈,我被他整个儿挡住。 而裙裾倾泻,大约露出一点斑斓色彩,加上暧昧姿势,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。 尽管他抱住我仅仅是为了问话。 徐衍不动声色,将我挡得更彻底一些。 然后他问:「你昨晚怎么了?」 小太子激动道:「昨晚蕊娘入我梦来了!」 傻孩子,竟然以为那是一场梦。 徐衍淡淡「嗯」了一声:「然后呢?」 小太子更激动了:「她说看见我长这么大了很高兴,又说可能以后没机会再见我了,她很难过。」 一滴冷汗,从我脖颈滑到了后背。 徐衍点墨般的眼睛将我深深望着,语气已然很不好。 「可能以后没机会再见?是什么意思?」 秘密就要露馅,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在心里把小太子骂了千遍万遍。 「我本来也想不通,但现在我知道了!我没有办好她生前嘱托我的事,她不高兴了,以后也不来见我了!」小太子痛心疾首,「徐衍,你是修道之人,怀里怎么能抱美娇娘!」 咦? 我睁开了眼睛。 毫不意外地,看见了徐衍眼角抽搐了一下。 小太子看不见他神情,依旧连珠炮似的愤怒:「蕊娘她爱慕你这么久,你怎么能做出此等愧对她的事情来,简直伤风败俗、伤天害理、伤心欲绝!」 ……简直不知道这句话揭了谁的老底。 我不敢看徐衍的表情,从他怀里探出一个脑袋。 干巴巴地同小太子打招呼:「嗨。」 小太子吓了一大跳:「你你你!」 我和蔼点头,笑容亲切无比:「我就是你的……」蕊娘姐姐。 话还没说完,就被他惊雷一样的咆哮打断:「徐衍!你从哪里找来蕊娘的替身?真作孽,太作孽了!」 ? 徐衍松开了我,我提着裙摆快而又快地冲上去怒捶小太子的脑门。 「你是不是有病!你才是替身,你全家都是替身!」 小太子愣了一秒,边抱头鼠窜边哇哇大哭:「蕊娘,真的是你啊?你回来了,呜呜呜,我就说你回来了,父皇还不信。」 十八岁的太子殿下,平素多正经有威仪的一个人,此刻倒像是变成了十年前,经常被我欺负哭的那个小孩儿。 他一把抱住我,涕泪横流:「十年了,我常常会梦见你从城墙上跳下去的样子。蕊娘,你怎么才回来。」 本想推开他的,但突然就心软了。 我像当初哄他喝药那样,轻轻拍他后背:「现在来也不算迟,你看,你都长得比我还高了呀。」 徐衍淡淡道:「何止长得比你高,已经长到了可以娶你的灵位的年纪了。」 小太子抬起头来,仍是泪汪汪的:「蕊娘,既然你还活着,我娶你做太子妃好不好?」 我傻眼:「啊?为何?」 难道他暗恋我? 不由偷瞄徐衍表情,只见他盯着小太子紧紧抱住我的手臂,脸色不太好看。 小太子认真看我:「你死后第一年,万民祭祀;如今已是第十年,你衣冠冢前无人问津。倘若你做了我的太子妃,此后岁岁年年,都会有人祭祀你。香火不绝、哀荣亦不会断绝。」 原来是这样。 我心里生出几分感动,却很煞风景地说了大实话:「其实,我们鬼吧,并不在意香火什么的。」 小太子看上去有点惊讶。 我借机挣脱他怀抱,飘到徐衍身边乖巧站好。 徐衍瞧了我一眼,并没有说什么。 但我就是能感觉到,他的心情好像比刚才好一些。 小太子终于晃过神来了:「你的意思是,你……现在仍旧是鬼?」 我怜爱地看他一眼:「正是如此。」 小太子又哽咽了:「我不相信。」 我很好心地伸手过去:「那你摸摸我的手背,是不是冷得像冰?」 他抽噎着伸手过来—— 下一秒,徐衍握住了我的手,将我往身后带。 小太子的手扑了个空。 我诧异抬头。 徐衍表情如常,淡然道:「公主此时尚是魂体,殿下有龙气在身,接近便会伤及公主。」 他不动声色,直视小太子,吐出几字:「因此,还是保持距离为好。」 小太子又是一番伤心,表示「天地不仁不给我和蕊娘接近的机会实在不通人情」,临走前威胁徐衍要好好照顾我。 徐衍静静听完了他的演讲,末了诚恳道:「殿下少来几次,臣能将公主照顾得更好。」 「……」 小太子骂骂咧咧地走了,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:「刚才他抱我了。」 徐衍不咸不淡地问:「所以呢?」 我弱柳扶风地往他怀里倒去:「我感觉他身上的龙气震荡了我的魂体,我现在站不稳了,急需有人抱抱,啊,这个幸运儿会是谁呢?」 徐衍真就扶住了我的腰。 我惊了,睁开眼睛,试图挣开他怀抱,讪讪:「我是逗你的啦,我魂体好得很。」 然而并不能挣脱。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,低头望向我,似笑非笑:「既然好得很,那就解释一下,为什么昨夜对太子殿下说,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他了。」 还是躲不过这个问题,他何时变得如此寻根究底? 我避开了他的视线。 徐衍,徐衍。 该怎么告诉你呢,重返人世不过十日,心口魂火已经黯淡蒙昧如同四月将融的雪。 那是即将消亡的不幸之兆。 我觉得眼睛酸,想调整眼眶与地面的角度,好让眼泪不被察觉地垂直落下。 眨了眨眼睛,方才意识到原来鬼是不会掉眼泪的。 啊,那我就不必躲闪。 我抬起了头,笑得灿烂:「其实是这样的,你看,我莫名其妙就聚了魂,没准哪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。所以嘛,我想在消失前跟重要的人打个招呼。」 我观察了一会儿徐衍的神色,他在认真听,只是好像不是很开心。 于是我又很聪明地补救了一番:「当然了,这不是说小太子比你重要,我是想把你放在最后一个告别来着,你要知道,压轴嘉宾才是……」 他打断了我:「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?」 我很潦草地指了指心口。 在那里,连阴阳眼也无法看穿的地方,魂火已经和主人一样,奄奄一息。 有多少真心话,是借由玩笑才能说出口的呢? 就如我想亲近他,却也真中套着假,假中套着真。 我微笑着叹气:「徐衍,倘若我真的快消失了,你会因为可怜我,而假装喜欢我吗?」 他深深望着我,四目相对,他的表情是一如往常地从容镇定。 只是,我不确定他那双点墨眼眸里,是否比往常多了一些情绪。 然后我听见他回答:「不会。」 我松了一口气,却又感觉心里某个角落泛起疼痛。 这不应该,我是鬼,不该奢求爱,也不该会疼。 下一刻,听见他说:「所以你好好活着,剩下的事我会解决。」 |